一包很久未拆开的卫生巾,一直放在后来才搭起来的卫生间里,每一次上卫生间看到这包卫生巾,谭正英幻想自己下个月还能来“大姨妈”。
事实上,已整整二十个月没来“大姨妈”了。就好像耐心等待那个人,天天盼望有朝一日能回到她身边一样。旁人曾规劝过她,一切顺其自然吧。可是,她不听劝。铁树也能开花,她相信自己。
从十八岁那年开始发誓要嫁给他,三十五年过去,依旧有着非做他新娘不可的梦想。听说他今晚要来吃饭,她激动得一夜不能睡好。早晨起来的时候,出现深深的眼袋,日渐消逝的水分一夜之间又被吸干不少。
擦拭了很多润肤露,在镜子前照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上街市买菜。菜市场人很多,认识她的人也很不少。遇见她的人都会用意外的目光看着她,然后向她打一声招呼。而谭正英在别人与她打招呼之后,主动解释,今天她老公要来吃饭,所以想赶个早市。
谭正英觉得今天自己是二十四岁的青春年华,走路时的脚跟也觉得带着一阵轻松,声音的语调更比以往温柔有女人味。她来到海鲜摊位,不问价格,就让摊主秤一斤虾。摊主瞥了她一下,似曾相识,张开巧嘴,说,阿姐,好长时间没看到侬来买菜了。
谭正英微笑着解释,今朝阿拉老公要回来吃饭。付了钱,拿上一袋不会跳动的虾,走向其他摊位。谭正英每每在一个摊位前停留一下,摊主便会主动向她打招呼,阿姐,今朝侬想买点啥?谭正英满耳朵听着“阿姐”两字,很不是滋味。
我有这么老吗?看看你自己的脸,起早贪黑的脸,你哪能跟我比?我除了拿自己一份退休金外,还拿一份一周只去老公的公司两天的工资。谭正英一边默默地想着,一边来到肉摊位,让摊主剁一块夹心肉。
谭正英已习惯在别人面前称他为“老公”。尽管,他曾是一个离了两次婚的男人,两次离婚的对象都不是谭正英。第一次离婚那年,他的生意一落千丈,是谭正英出了一笔钱,使他起死回生。他记住了谭正英的好,当他的生意渐渐走向兴旺,出于报答,他让她做了自己公司里的会计。
当他第二次结婚时,谭正英寻死过,被她的妹妹及时发现后才免遭不幸。妹妹不解谭正英做这样的蠢事有什么意义?难道世上的男人都死光了吗?而谭正英则问妹妹一个幼稚的问题,他为什么不要我?难道我比不过那些女人吗?
然而,当他第二次离婚,谭正英好似再次看到了希望。每次去公司后,其他员工见到她,或恭维或随意说她“谭老师,您真漂亮”时,谭正英就会说,我们这种年龄叫气质,不能叫漂亮。
第二次离婚的三年里,他大江南北飞来飞去,不知道哪个基地才是他的第二个故乡?昨晚,他打电话给谭正英,问上个月的财务报表做得怎么样了?他今晚准备从广州飞回上海。谭正英一阵窃喜,却不料他补充了一句,你到公司等我,我很想及时看到报表的情况。谭正英不甘心顺着他的意思回答,故意谎称报表放在家里。或许他没有来得及思想,就顺着她的话回答,那你就不要去公司,我到了上海也正是吃晚饭时间,你就在家里等我吧。谭正英高兴地连忙说“好”。
谭正英估算着,他第二次离婚后,她会成为他最好的人选。不贪不图,尽心尽力帮着他,他前两个老婆怎能跟她比,又贪又懒,逼得他只好提出离婚。谭正英一开始叫他全名,渐渐去掉他的姓,然后索性跟着他母亲在世时叫他的小名称呼着他。他一开始很别扭,后来也习以为常。谭正英以为,既然他接受她叫唤他的小名,那说明他会接受她。
从菜市场里回来,篮子里的菜还没有拿出来,正在厨房里忙活的客堂间的李阿婆、亭子间的沈阿姨便关心起谭正英今天怎么会买这么多的菜?谭正英不假思索地回答她们,阿拉老公要回来吃饭。
客堂间的李阿婆和亭子间的沈阿姨面面相觑,她们在老房子已整整呆了六七十年,是看着谭正英长大的,从来没有看她嫁出去过,她的老公究竟是谁?猜了半天,也猜测不到什么结果,于是只好告一个段落。
谭正英并没有去理会那两位老太太的神色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天南地北都是他的家,你们一直窝在小小斗室里能知道多少新闻?在水龙头前洗涤完后,走进自己前厢房的房间,边唱着歌,边把那盆在一星期前买来的玉兰花放到窗台上。望着它,自言自语,一星期了,还没有谢,多美的花呀!
整个下午,谭正英精心地在梳妆台前为自己化妆打扮。期间,妹妹好像为送一套原本替她自己购买、却没法穿上的裙子而特意跑到她家里来。妹妹得知姐姐仍然至死不忘记这个负心汉,便扔下一句话,都说我这个发福的体型已无可救药,看来你的脑袋比我还要无可救药。气得妹妹再也不想与她多说一句话,便离开。而谭正英也没有想留妹妹下来的意思,她的思绪早已飞往美好的未来。
下午四点,她才开始进入厨房,然后在厨房与自己的房间之间来回地走上走下。大概四点半就在谭正英离开厨房的那一刻,他带着一个比谭正英小好多岁的优雅女人走进来。原本想穿过厨房直接走楼梯进入谭正英的房间。不料被客堂间的李阿婆和亭子间的沈阿姨看见。她们齐声叫出他的名字,然后问他,自从他搬家后,她们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今天是哪股风把他吹来的?
他笑笑,然后拉住他身边女人的手,介绍说这是他母亲在世时的老邻居老姐妹,然后又向她们介绍,他身边的这位是他的未婚妻。正说着,谭正英从楼梯上走下来。走到半腰间,她顺口地呼着他的小名,但谭正英并没有发现他身边多了一个女人。她奔向他,并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靠了一下,然后说,快上楼吃饭吧!
他措手不及,拉住未婚妻的手,尴尬地向后退了一步,但没有错过向谭正英介绍身边的这位是他的未婚妻机会。广州市优秀的会计师,在广州分公司里做会计,准备把她调回到上海总公司当财务总监,他这样根本不顾他人情绪的介绍,足让谭正英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谭正英当即摔掉一只碗,要他给出一个答案,她从青春年少就开始等他,为什么等到现在还是一场空?不等他解释什么,谭正英扭头就上楼梯。
客堂间的李阿婆和亭子间的沈阿姨抬头望着楼梯的尽头,齐声问,是不是要出人命了?他却拉着未婚妻的手,一边笃信地朝楼梯上走,一边不以为然地回答,不会的。等到他与未婚妻走上楼梯,沈阿姨凑近李阿婆的耳朵嘀咕了一阵,李阿婆也总算明白,一个公司里的老总与财务之间说干净很干净,说肮脏也肮脏,只是她不明白像谭正英这把年龄的人,为什么还像少女一样不成熟?
当未婚妻在上海总公司财务总监办公室坐镇之后,大家很快心知肚明。他们在私下打赌,打赌的输赢就看谭正英一条情绪波动线刻在哪个数据为标准。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原以为可以赢得结果却输了,连她的妹妹这次也觉得奇怪不可思议,姐姐还能这样平静呆在公司里听那个女人的使唤?
剩下百分之一赢得这场赌注的是财务总监带在身边的一条通人性的拉布拉多犬狗。那天拉布拉多不知为何原因,竟然钻到打赌的队伍里,用嘴咬住画好数据线的纸不肯放,情急之中,有人对拉布拉多发出声音,你也可以加入我们打赌的队伍。就这样,拉布拉多赢了,赢得了四季度品牌鞋。
然而,拉布拉多穿上品牌鞋之后,并没有像他和财务总监一样可以上天空飞来飞去。不过,在紧急关头中,谭正英主动提出要把拉布拉多带在身边,这次又让他记下了她的好。临飞前,他特意安慰谭正英,用全局的眼光看问题会走得更远。青梅竹马的情谊肯定远远超过情感利益。
谭正英把拉布拉多带回家的第一天,就把屎拉在李阿婆的客堂间门口。李阿婆问谭正英这堆狗屎是不是见面礼?谭正英很不好意思向李阿婆赔礼道歉。而亭子间的沈阿姨见状,觉得再不发声没有机会了,于是,一会儿说自己昨晚一夜没有睡好,一会儿说一看就明白这条狗是帮着别人代看管的,一会儿又说狗欺生,真不该揽下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惹得楼上楼下邻居不得安生。
谭正英好似再也不能接受几近羞辱的话,擦干净狗屎之后便与沈阿姨理论上了,最后竟然把他对她说的话也泄漏了出来。李阿婆瞪大眼睛看着沈阿姨,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感叹沈阿姨怎么分析得那么准,老总与财务之间那点破事,狗也沾上了边。
谭正英牵着拉布拉多就往楼上走,关上门,也闭上嘴。然而,拉布拉多真没那么听话,仿佛谭正英心里所想的心思都了如指掌似的,只要谭正英神色有点不对劲的地方,就会发出一阵吠叫,颇有一种“危邦不入、乱邦不居”阵势,使得谭正英啼笑皆非。
好在妹妹喜欢养狗,训犬也有一套方法,当得知谭正英手中有一条拉布拉多,也不再去追问谭正英凭什么理由要帮他们代看管那些破事了。她只是说出一个理由,她养狗的环境要比谭正英好得多。谭正英望着墙上挂历,觉得妹妹真的没有必要兴师动众,如果不是考虑到他的实际问题,她真的不会去讨好自己的情敌。
再名贵的狗也是别人的,过这种瘾有什么意思呢?谭正英说话的声音很轻,并不像妹妹一样,反对一件事非要大呼小叫。经过实践,谭正英越来越觉得说话低声不多言语的人反倒厉害,想想那个财务总监就是最好的证明,一颦一笑无不散发着女人的味道,当然他被她征服的更大的原因是财务两本账,对于他来说,这个比床上同时睡两个女人还来得更有吸引力和实际。
他这个人行踪不正常,你也要过非正常人的日子有意义吗?妹妹这次没有大呼小叫,而是超乎异常的低声,让谭正英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有点害怕。这是自己的亲妹妹吗?自己的亲妹妹怎么会是这样的呢?然而还没有等到谭正英想明白这件事,妹妹不急不缓地拉住拉布拉多并不长的尾巴,一向温驯的拉布拉多也没能忍耐住脾气,向她发出进攻,谭正英急得大呼小叫,你走吧,我的事不用你来干涉。
一个月过去,但谭正英和拉布拉多还是没有看见他和财务总监的影子。同事们见谭正英牵着拉布拉多进进出出,也见审计局的人进进出出,热闹得有些不平凡。出于好奇,都想再赌一把。谭正英这次没有成为局外人,而是带着拉布拉多一起参与赌局,她抚摸着拉布拉多身上光滑的毛发,像是对它说又像自言自语,看这些人的嘴脸,幸灾乐祸,老总若出事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然而,没有想到谭正英也被公安请去配合调查。拉布拉多属于个人财产被列入调查范围内。尽管公安人最后感谢她能配合他们的工作,但谭正英在笔录的最后一档签名时,手还是不听使唤地颤抖。这时候,拉布拉多用乖巧的眼睛看着谭正英,似乎在说,现在我的主人不是别人,而是你啊。
那天晚上,谭正英没有下厨,也没有遛狗,几个小时一直以抬头仰望星空的姿势坐在窗台下。拉布拉多似乎很听话,盘坐在她的脚跟前一步不离开。如果不是李阿婆和沈阿姨敲门,谭正英让它去开门,它才不去搭理这两位时常要找它麻烦的邻居呢。
然而,这两位时常找它麻烦的邻居偏偏不开哪壶提哪壶,见到在窗台上发呆的谭正英,就打抱不平。一个说,怎么这条狗和你一样作孽呢?另一个说,那些事即使比天大,也比不过狗和你填饱肚子来得重要。
谭正英睁大眼睛,一阵惊愕。那些事究竟是什么事呢?
(作者:陈佩君)
责任编辑:杨博 沈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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