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大台风侵袭过后,枯枝残叶扫尽,此刻在分外耀眼的晨光下,天空显得格外高远明亮,地上到处湿漉漉,亮晶晶,仿佛撒了一地碎玻璃。
我兴冲冲地来到绿洲公园的对面,站在绿色邮局的门口,想重睹韩慕云如小兔般张望,寻找迟到了的我时的神情。已经相隔二十年了!她将会是个怎么模样?
九点差五分,云果然又是提前到达,不多不少,提前五分钟。我眼睛顿时闪亮,云依然穿着洁白底紫丁香小花短袖衬衫,墨绿西装裙,深蓝高跟鞋。我素爱这三色,绿色象征希望,白色表示纯洁,深蓝显得庄重。一个人要是具备这三种素质,那将是完人,如是恋爱中的女性,那将是维纳斯。她第一次含羞答答赴约,就是这样的色调,只因刚中学毕业,裙子是喇叭裙,鞋子是平跟丁字鞋。两条齐肩的短辫梢卷曲,扎只浅绿绸蝴蝶结,今天则是波浪新烫齐耳短发。整整二十年!当年深情终于不敌世潮,情侣分处于这条举世闻名的大江首尾,原以为银河两隔,不想还真有鹊桥相会,尽管她已妩媚在目,还以为是在梦中,
云焦急地四下张望,我悄然从后背靠近,轻拍肩头,她大声惊叫,嗓音依然甜润,转回身见两眼依然明亮而深沉,剑似地射向我:
“你一点没变,真的,还是那么坏!”
“你也没变,从容貌到气质,而且更……”
云亲妮地勾着我的胳膊,温暖的身体微贴着我,轻轻推着我朝人影稀少的树林后假山石走去。她满脸红晕,两眼始终盯着我,缕缕发香飘来,多醉人、多熟悉——二十年前,风华英姿,正当盛年。校园举行文艺会演活动,几乎清一色的唱歌、朗诵、舞蹈、唯独高三(3)班鹤立鸡群,演出话剧《年青一代》第三幕。话剧在中学里属阳春白雪,历来无人问津。这回不但敢于树帜,而且不要班主任过问,由文娱委员决策并自导自演,演的又是难度较大的夏倩如,又一举成功。其人就是韩慕云,她说她就喜欢尝试别人不敢尝试的。她的形体动作,把握人物的分寸,娇美又端庄的气质,让坐在评议席的青年语文教师一一我倾倒了:难得的才子佳人兼一身!我不由自主地坠入情网。然而在还没有走够多家公园的通幽曲径、滨江大道及大学校园就来到挥泪告别的码头,在鸣咽的汽笛声中目送云渐渐远去……没想到远隔二十年后突然来信!
“不会是做梦吧,我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傻瓜!”云一声清脆的责怪让我回到了现实。我们依旧坐在从前那条石凳上。云轻拍我的面颊说:“当年我第一次来到这儿,心里在嘀咕:您会以老师的身分来吗?见到您已经到了,并频频捋额前的头发,就喜从心来,因为我捕捉到否定的答案,但没摸您脸。”
“为什么不摸?”
“哪敢呀!您是老师啊,怎敢放肆呀!”
“那今天怎么……”云赶紧贴在我身旁,用手堵住我的嘴不让说,波浪型的黑发撩拨着我的脸,如兰的气息几乎飞上脸庞,这一下一星期前她突然来信掀起的迷雾倏地清朗,我差点拥抱热吻她,但还是不敢冒失,只是说:
“你还是那么调皮,生活没改变你,校长先生?”
云像受到针刺似的,云脸上甜甜的笑突然凝住了,明眸定格,兴奋地说:“等一等,你叫我校长是吗?”
“不是你写信告诉我的吗?”我有些迷惘。
“是的,当然是的,”云似乎盯着我,其实我发现她实际越过我,望到了池水溢岸田田荷叶满满的荷花池,“正如当初我几乎当上你的夫人一样不容怀疑。”但旋即她一拨额前一绺卷发,脸上掠过一丝缺撼,却又伴随洒脱,轻轻地说:“可是现在……”
2
相依在稍带海洋上凉爽的南风中,云娓娓道来:——
你曾在一次文学讲座上说过:好强的人一生将与苦难结为伴侣。现在我信服了。
母亲反对我嫁给你这个资本家的儿子,以免红被染上黑,我就走极端,就给她找个世代贫农、穷得只有三间草房且是外乡人的儿子当女婿,要红嘛就红得发紫!恨倒是解了,可苦头却没少吃。我与他同班,他是独生子,按政策毕业后就跟他回H省老家,这是我所没想到的。那年头又左得出奇,讲什么“把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重点大学毕业的一律下农村,非重点的派往市里名校,这下算是彻底幻灭了,但又能怪谁呢,完全是自找的。但我怎会甘心,天生我材必有用嘛,宁可撞破脑袋,也要跳出“农”门。
问题又来了,只懂得满足现状的他一无用处,只会说:“别着急,党不会亏待人民的。”在无助的情形下我自然想起了你:如果你是他,一定会鼓励我,指导我,带领我。丈夫窝囊妻冲锋,我就带上盒子炮,手榴弹进县里去了——请别见怪,现在我现在讲话也粗俗了,环境使然嘛!我们那里把整条前门烟称作盒子炮,高档名酒叫手榴弹。我还有两件秘密武器,一是琳琅满目的上海货,二是烧一手美味可口的上海菜——他们称之为下江菜。当然还有一条奥秘:那些土老爷面对年青漂亮的女子,他们至高无上的原则就打滑了。这点我很自信,但更自尊,只让闻腥,不让沾边,“引而不发跃如也”,我成功了!
那时好用战争语言,这叫初战告捷。这好比黑夜里点亮火把,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力量,看到了不该失去的还能补回来,于是人的劣根性又犯了:得陇望蜀。
我跨进县中的第一天就开始实现复兴计划。我有个体会,每到一个新单位要让人感到你不是靠后台,而是凭过硬的实力,而这又不能急于锋芒毕露,而要静心观察,等到适当时刻才亮相,这样就可一炮打响而又免招人嫉妒。可是我万万没想到,这条自认为颠簸不破的知识分子信条却因不懂要合时宜而最终导致我跌下神坛。
七十年代末,教育开始上轨道了。省里要开展观摩教学,设奖评比,各校选派一名。没想到堂堂县重点中学,竟无一人揭榜。洪校长——请注意这个人物,束手无策,会上动员,会下冷清:他的嫡系无人披挂,怕丢丑,反正已得宠,何必再劳神费力,再说还有风险;杂牌——一向被冷落者不愿上,干了也白干,何必呢?乐得清闲说不定还能看好戏。眼看快到报名截止期,校园内依然静悄悄。洪校长愁眉百结,频繁找人谈话。我看这是天赐良机,想起你给我讲过的意大利指挥家托斯卡尼尼的故事,就站出来参赛,这下洪校长眉开颜笑,因为我救了他的驾。
但是也许是我蛰伏太久了,校长才松了口气却又起愁云:你行吗?群众中也议论纷纷,少有人看好。我一笑置之,自信准能打响,而且是响入高空的冲天爆竹。我施展所有本领,包括我演话剧的特长,把课文上得既有科学性、逻辑性,又有文学性、艺术感染力。我又成功了!一昼间名声大噪,近三百名来自邻近各省市的观摩者一下子传扬开去,简直可谓香飘万里。我挑一句讲给你听听:
“到底是下江人,来自大城市、名牌大学,课上得精采,脸蛋也长得漂亮,完美的艺术品——”
我有自知之明,其实我长得丑死了,哪比得上你英俊啊,我这里老黄卖瓜!
“矫情!——你也学会这一套了?”我插了一句。
韩慕云朝我假瞋一眼继续说——这倒是真话!我在评议会上真的这样说:“我的中学老师上得比我还要好,他讲都德的《最后一课》时引进了戴安澜将军守卫同古时的决死的命令,在野人山牺牲时北向祖国的心愿,动了真情引得全班女同学热泪盈眶。”我夸你夸得大家都出神了。
我禁不住伸出双手紧握云的手,竟还忘情地吻一下。
云没有缩回手,待我平静了之后,继续说——可惜留下遗憾:在会上漏了说“在校长或策略说在校领导正确指导下才取得的”一句,那是会后一位老前辈悄悄提醒的。我当时还争辩说,所谓漏了是指原本存在的没说,现在是我帮他解愁哪有什么指导!这不是睁眼说瞎话,阿谀拍马屁吗?老前辈叹一口气说:“太书生气!以后你会懂的”当时我还笑他迂腐,直到如今才明白,但这是后话了。
3
韩慕云从手提包取出黑巧克力,亲自送进我口中,继续讲她的故事——
过去曾批判丁玲的“一本书主义”,其实这是真理。我因一堂课而步入领导岗位。这就关系到关键人物洪校长了。
此人我原先很尊重他——传统的对领导的尊重。虽说只有小学文化,战争年代只是个通讯员,但长得相貌堂堂,说话稳稳当当,显得颇有涵养,尤其感到似乎很尊重知识分子,我之所以毛遂自荐也包含你尊我敬的成分。
正巧,那时出现了大气候:干部要知识化,任中学校长必须有大专文凭,洪校长面临着威胁,然而担心是多余的,不会被冷落的,他非但没有下岗反而提升为县教育局党委书记,因为这没有学历限制。但是经营多年的根据地就这么放弃?这可是他发迹的资本啊!得挑个可靠的接班人来守住家业。应该说经过多年培植,不乏其人:副校长杨秋君是小姨,不容争辩,是第一候选人;第二位副教导主任申公明,三十年的老教导,当校长是老马识途;还有几个部队转业干部,不受学历限制,来自革命洪炉有助加强党的领导,更有一批言听计从的教研组长,没想到福星却高照我。
“小韩啊,”一天下午洪校长一个电话把我叫到局党委办公室,他让我坐在沙发上,给我泡了一杯龙井茶,“你到我校三年作出了不少贡献,说得坦率些,我能坐到这个位置上也有你的功劳啊。党是不会忘记有功之臣的,今天找你来是想告诉你,准备让你来领导县中。我已经向领导班子提出来了,不久将正式任命,今天先通个气。”
他满眼期待什么地盯着我,又夹杂着恩师般的神情。
当时我真是受宠若惊!我不是认为我当不了校长,在改革的浪潮中,我也曾设想过,只要给我三年时光,准叫旧貌换新颜,而是觉得事出意料。我不清楚究竟出于何种考虑他会选中我,只觉得我成了中国的托斯卡尼尼。我迅速由惊入喜。当然我不忘要假意推脱一下,因为不这样会被说上“狂妄”甚至恬不知耻。
“不要推托了,是党要你干的嘛!好好干,让人家看看,我——我们党是知人善任、任人唯贤的。干出成绩是你的,假如出了问题——当然你不会的,算我的,我做你坚强的后盾。”
当时我没有细辨他的话,我只为他当时表露的真诚与信任所感化:“我一定多请示,您是老校长,经验丰富。”
我发现听到我这样说他才宽慰地笑了,这才弹去积得很长的烟灰,似乎就在等这番话。
“对了,顺便告诉你,我已经让他们分一套三房一厅给你,就是那幢滨江新村一号楼,现在你是县重点中学校长了嘛!六楼,高了点,顶天柱嘛!慢慢来吧。我住三楼,今后我们业务一条线,住在同一幢楼,来往挻方便的,回去就收拾你那一间矮平房吧……”
我又一次惊讶得不行。滨江新村是全县瞩目焦点,一号楼更号称我县的摩天大楼,在几乎清一色二三层建筑的县城里,六层是够高的,而且造型新颖,设备齐全,加上全县党政首要纷纷入迁,议论早已蜂起。做梦也没想到,我会腾飞登高楼眺望大江,成为全县一等公民!
就这样我当上了校长。
韩慕云稍稍停了一下,从白色拎包里取出小梳妆盒,打开镜子,对着理一理被江风吹乱了的秀发,对我甜甜一笑,继续她的故事——
对我当校长的反应五花八门,我都置之脑后,什么满票拥护全是骗人的杜撰。唯独申公明——就是那位在观摩会后给我提个醒的老前辈的话久久盘旋在脑际,我开始关注他。他是位老学究式的人物,又瘦又高,穿什么衣服都像挂在衣架上,飘飘然的。他一肚文才,一生勤勉,仅因父亲当过伪乡长,升到副教导主任就原地踏步了。他的话语从不越出公务范围,唯独对我例外,讲起话来慢条斯理,有时还文白相间。
“小鬼呀,我现在要称呼你校长先生啦。”
一天午后,申公明竟蹩进校长室,不请自坐。
“您老别拿我开心啦,还望多扶持呢!”
“你既不是刘阿斗,我也不配当诸葛亮,扶持之有?不过,你此话是真心,还是客套?”
“我来这儿已三年多了,难道您还没看透?”
“看透看透!我这原是多问,废话一句,不足为听。据我对你的了解,我估计你走马上任,一定会大展宏图,当个撒切尔夫人,我愿效力,你会一扫沉闷的氛围,开创新局面。”他停了下来,喝了好几口茶,对我逼视良久,似欲穿透我的心才说,“如果你刚才的话真的出于真心,那老夫赠言一句:万勿忘乎所以,万勿离经叛道,务必多敬菩萨多烧香。”
我大惑不解,请他详讲他却说多讲就没意思了。那时我正春风得意,头脑正热,对此不以为然,笑他灵魂有点被政治运动扭曲了,现在是什么时代了?唉……
4
舞文弄墨者爱搞三部曲,我也把三部曲带入领导艺术中,这第一部是塑造新型领导形象。云谈兴正浓——。
早在我当小老百姓的时候就发现一些领导尽管嘴上常讲深入群众,实际大多做不到,就是下来总是给人高人一等的感觉,结果反而拒人千里之外。我要真心诚意。
走马上任的第一天,我不是故作姿态地到各办公室走一圈,而是进食堂与大家共餐。那里是个自由市场,上至国务院,下至街头小卖部无不列入话题。但第一天开始时效果欠佳,原本谈得热火朝天,我一进去便鸦雀无声。这吓不住我,这正是以前作派的后遗症,正要打破这种表面一统平静的局面。我和颜悦色地插了进去并坦露心声:
“我虽然当了校长,但我还是原来的我。校长又能怎么样?先有校后才有长,而学校的主体是教职员工。”
回答当然只能是沉默,多少年了呀。忽然一位青年化学教师肖剑昆半开玩笑地说:“请别见怪,这种高姿态的话我也会说,不信我试试?”
“那就看我的行动,”我猛地站了起来,伸过筷子去把他碗里唯一的一块肥瘦适中的五花肉钳到我的碗里,快得他猝不及防,望肉兴叹,“就从这块肉开始。”
这下饭桌上活跃起来了。
我从饭桌上了解到,大家对教务组女打字员小刘颇有微词,让她打讲义像跟后娘要生活费,不但脸难看而且常常拖延,你不满意她非但不接受反过来说“那你来打”,人们更反感她这样是仗着有后台。原来的打字员古木女却勤快得多,且和气接活,因为想要个男孩而多生了一胎,致使我校评不上计划生育先进单位,引起群众义愤,我们社会的舆论有时显得不够宽容。副校长杨秋君就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慷慨激昂地宣布:“像达样满脑袋重男轻女封建残余的人怎能留在教务组呢?当然党的政策是治病救人,调到财务组去卖学生饭票吧”当时大家感到痛快,可是等到从外单位调来这么个活宝,好事者又侦察到是副校长的亲戚,哦!原来如此!过去是敢怒不敢言,现在有条件可言了,但没有用,因为领导并不知情。
我决定动手术,我最不能容忍依仗裙带抖雌威。这是我上任后的第一个动作,事关重大,正在这时申公明匆匆赶来,意欲提醒我宜先烧香敬佛,我告知原就准备取得有力支持——找洪校长,见我早已如此打算,转身就走了。
“小韩来了,请到内室里坐。”洪校长——人们还按老习惯称呼他,他颇不乐意,但难启口,他家几乎天天宾客盈门,这回却光接待我,“教育界新秀,不可怠慢。”
瓜果满盘,茶香袅袅之后,洪校长开腔了:“你干得不错,与群众打成一片,就能情况明,抓得准。”
我告诉他准备将小古与小刘的位置对调一下。
他沉吟了一下,指示道:“我看这样,小刘就不要动了,让小古回去,影响小一些,阻力也可少一些。”
我并不赞成这和稀泥做法,但不得不承认这一改动便能四面光:小刘与小古自然不用说,杨秋君也不得罪,对群众来说也有了交代,我一时也拿不出更贴切的办法,也就同意了,我成功地碰了一次硬。
这一下新的领导形象成型了,我引一段肖剑昆的话:“服帖!从头到脚服帖!从前的领导看来看去像县老爷,说起话来一脸真理,深入群众又显得皇恩浩荡。你不是,你是执行官,代表群众执行群众的意志。来,这回我主动拿瘦肉调你的肥肉,愿女校长阁下永不发胖。”
5
太阳已升得很高了,海滨城市的八月天气毕竟热辣辣的,尽管台风带来的凉湿尚在,草坪上、池水上蒙了薄薄水雾,缺乏耐心的知了在远处的树林里开始鸣唱。
韩慕云说气温升高了,就转移阵地去她母亲家吧,并且悄悄地说,做医生的母亲早已寡居,今晨十时下郊区担任医疗咨询,两天后才返回。这就是说决不会有人撞进屋来。她更告诉我,她已烹调了几只我最爱吃的菜,招待真正值得招待的人。
“我已不再是二十年前的小姑娘了,走吧。”
我刚站起身,云便挽着我的手臂,依偎着我推我走。我顿时热血汹湧,我也不再认为是低人一等的剥削阶级的子弟了,我要追回原本属于我的生活。我不再犹豫,与云手搀着手轻快前行。
洁白的缕花窗帘低垂,收录机轻轻播放着舒曼的《梦幻曲》,云换了一件轻盈的浅紫色连衣睡裙,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柔情。我们重又共桌对饮,而且是在居家中,那可是第一次,她依然记得我不喝酒,特备可口可乐。我们先为二十年后再共桌干杯。云拣一只油爆虾剥了壳亲送进我嘴里,我有点微醉,她微笑着说:
“让我先把女校长的故事讲完,时间有的是。”
三部曲的第二部是向旧堡垒冲击。我原以为我第一部的成功说明洪校长是可以信赖的,而我们这个社会,上级的首肯是根本。慢慢地我发现太天真了。
我搞的那个“议事午餐”后来成为我的参谋部了。我的第二部目标对准学校的人事安排,实质是如何正确对待知识分子。问题的提出还是起于那次观摩教学,明明有助于促进教学,而且有奖,为什么堂堂重点校却万马齐瘖?肖剑昆的话充满火药味:
“平时不冷不热有时还防贼那样提防,到有事了就好话说尽,人家又不是三岁娃娃!过去那套还灵验,是怕打棍子、穿小鞋,现在什么年代了,只要不反对‘四化’,就抓不到头上来。”
“你应该重点去问那些‘中坚分子’!”有人说。“中坚分子”就是教研组长——洪校长的口头语。
“我再说两句,”肖剑昆又开口了。他什么都抢先,百米赛跑偷跑夺得二级运动员称号,连胡子也长得快,三十岁不到已是腮边墨黑:“从前农民家豢养牛、狗与猫,牛耕地,狗看门,猫抓鼠,各有各的用处,问题是需要耕地,牛闹情绪了,因为待遇太低,而精心喂养的猫耕不了地,狗也不行。”
“说明确些,你今天怎么阴阳怪气了?”
“那你怎么不说?到更适宜的时候自然会亮相的。”
我听出话中有话,就请他到校长室个别聊聊。我惊讶他的洞察力竟与我思考的完全吻合。现有的教研组长全部由洪校长一人任命的,这就天然注进了感恩戴德的血液,几乎清一色只对校长一人负责,而这种负责又带有时代特征,就是在不同场合、尤其是在上级了解时,巧妙地对洪校长唱赞歌,在平时则充当耳目,密告谁在讲校长坏话,一句话:为巩固洪校长的地位而组合的,这叫组织原则服从政治路线。但现在是要担起提高教学质量重担,这样的组合显然不合时宜了,必须改组。我这不是搞一朝天子一朝臣,我根本不想什么坐天下,更不想拿成绩当阶梯,我只追求高质量、高水平的教学,光会奉承没水平的我当然不要,只要是人才,即使与我不对劲的我也要重用!
“真正打开局面关键在这儿,”肖剑昆诡谲地笑笑,“就看校长先生是不是玛格丽特·撒切尔夫人了。”
我什么态也没表。肖剑昆前脚走,申公明的衣架就竖立在眼前,脸阴沉得像要下雪,连坐都不想坐。我真钦佩他的嗅觉。他严峻地说:“你是想闹地震?”
“你是担心他们会造反?”
“这还用怀疑吗?这些年把人都养刁了,只能上不能下。”
“这您尽管放心,经过多年观察我也懂得‘分而治之’谋略了:即将退休的,以照顾为名安排去图书馆;成立一个教研室,名声很好听啊,安排几个理科的;之前举办一次敬老祝寿会,每人送一份厚礼。治校如治国嘛!”
“你这就高枕无忧了?”
“愿老前辈补缺堵漏。”我当时确实有点茫然。
“什么补漏,天都要塌下来了!这套人马是老洪坐稳校长宝座十多年警卫班,你把它打散了,不等于掘了他的祖坟吗?他人虽然离开了,但根还在这里。再说我们素来不怕下只怕上,上面一句话可以让你升天,一句话又可以把你打入地狱。”
老大爷像为女儿挑女婿似的眉头紧皱,只是我感到有点杯弓蛇影之嫌,但鉴于他的好心,我还是耐心听取并采纳了他的建议。他听说一些大城市的名校都成立校务委员会,是重大事务的议事机构,由资深教师、教研大组长、各部门负责人参加。这是新生事物,名声崇高,实际只是咨询议事,决策权还在校长手中,但能参加者都以此为荣,这样下面就摆平了。又由于来自发达的大城市名校,能满足沽名钓誉之心理,最好成立大会邀请老洪主持并讲话,他肯定心无芥蒂而乐意赞同。
“至于你如何翻动三寸舌,这我倒不担心。”
我不得不佩服姜到底是老的辣,他考虑得巧妙周密,便对原先的计划作了重大修改,绕过调整教研组长的敏感话题,而从抓新生事物——成立校务委员会下手。这一招果然灵验。听完我的陈述,洪校长他点起牡丹烟,他得意时就要抽,一支接一支地抽:
“小韩啊,你到底来自大城市,视野宽,脑筋活,校务会我也耳闻过,但未敢多想,小县城嘛。经你这么说,太保守了,改革是硬道理嘛,这一下咱们小县城的学校也与大城市名校接轨了。”
“其实也是此前大家努力为它打下了基础。”为巩固效果,我特意添加这一句。他果然面露喜色,但毕竟是老领导,发问:“那几位中坚分子会不会有情绪?”
“这我也曾考虑到,我曾跟个别组长聊过,非但没见反而很有兴致,还比作上院、元老院,还盼望早点成立以便早日成为其中一员呢!”
“是吗?你这是不流血政变啊,或者说温水煮青蛙。哈哈哈,小韩,看不出,人小鬼大!”
“老领导这么说我将无地自容了。再有,这是我校的大典,将载入史册,成立大典应由您主持并讲话,我已联系了电视台,届时向全县进行现场直播。”
现在不少领导热衷于亮相以树碑,我就投其所好,再推一把,果然大功告成:完全支持,一定出席,他表态。
6
一缕阳光从窗帘的接缝中投射进来,投在韩慕云的脸上,红颜光亮,妩媚动人。她停了一下,双目紧盯着我,低声说:“我说那么多,你听腻了吧。”
“哪里,照古人说法是‘刚入港’,”我兴致正浓,“我知道航船将遇逆风旋涡了。”
“你坏!你希望我翻船?还早呢!”云突然对我诡谲地笑笑说,“再过一小时,妈要是不回来那肯定不会突然变卦了——继续听我的三部曲吧。”——
不用说,这第二部使我名声大振,学校面貌顿时改观——一批少壮派当上了掌有实权的教研组长,这个实权不是当今最热门的人事、财经大权,而是对教学活动有决策与推动权,因为他们意识先进,又有带头实践能力,而且他们的同学友好遍布全国,信息灵通,教改空前活跃。
在成绩面前,我头脑没有冲昏,兢兢业业按正统路子当领导:深入第一线,坚持带课;星期日不是在家结绒线烧菜,而是到集体宿舍串门户,给女教师做头发,跟小伙子扳手腕、下四国大战棋,还参加教工团支部组织的给妻子瘫痪的普通地理教师送煤并,你信不信?我咬着牙挑了二十只煤并上了二楼,邻居还以为我是新来的食堂一名临时工……
韩慕云让我摸摸肩头鼓起来了没有,我不愿摸,埋怨说:“你总是逞能,要是闪了腰一辈子挺不起来。”
“我也就这一回,”云马上宽我心。“谁让教工团支书话那么难听:‘女人就狠张嘴,实际是嘴硬骨头酥’,我赌这口气,不过以后不会了,听你的。”
顺风船不可能一直顺风顺水,韩慕云继续讲述——
大概是去年年底前,学校开始为高三毕业班迎高考作准备了。首先让我感到异样的,洪校长已升为负责全县学校的局领导这回怎么还直接抓具体某所学校的日常工作?其次怎么把杨秋君一同叫了来,她可是分管后勤一条线的,似乎不放心我?待坐定后,洪校长似差遣孩儿去买酱油般:
“通知各教研组长,把期末大考命题标准提前到选拔赛水平,筛掉一批高考没希望者,把他们学籍转到其他学校去,留下有希望的寒假期间补课强化,以便保证高升学率,确保我校声誉,具体事宜由杨秋君跟你详谈。”说完不待我反应就让我们走了,就像圣旨下达。
我大为感冒,一是原来就对这种弄虚作假求政绩的作派十分反感,那不是拿眼下成绩欠佳的前程当儿戏吗?而今却让我自己去继承这样的衣钵,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二是首次让我感到我只是他的管家,随便差遣使唤,毫无自主权,乖乖听话就是了:三是按常规,只需找一名正校长就行了,今日为何两个,而且谁都知道,那是他亲信。既然不信任,那就一切免谈。
我回校立即召集全体教研组长开会,并且要求杨秋君务必一起主持,理由是以免传达精神有误,实质我另有打算。我不露声色,以平静的语调原话传达,我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反应。果然,群情沸腾——不过我所主持的会议一向是群言堂。新任团委书记肖剑昆又打头炮——我让部分领导班子成员一齐参加:
“请问,筛掉的一批学生怎么办?当做包袱扔给他人去背,这不缺德吗?对得起叫我们一声老师的纯洁的学生吗?对得起把肩负着全家希望的儿女托付给我们的家长们吗?这不跟国家教委唱对台戏吗?我坚决反对!”
他的话音刚落,应声四起。我用肘碰碰杨秋君,希望她控制一下,只见她涨红着脸,干瞪眼,正以目向我求救呢。杨秋君原是中师生,红运高照,有年硬性规定领导班子必须要有女同志,她就坐上了校长室里的沙发椅子。后来强调领导知识化,就送她去教育学院管训班一年,就与读四五年的平起平坐了,再次坐上虚位以待的沙发椅子。至于实际水平和能力,那就是司马昭之心了。我今天请她到会是让她领略一下群众真情,免得睁着眼说瞎话,也让她暗通消息无意中“助一臂之力”。
“我看这样,”我看差不多了就说,“我把意见带上去,你们先照着准备起来……”我望着杨秋君,她并没察觉我的意图,满意地点点头。又是肖剑昆站了起来:“不行不行,你别来这一套,我们根本抵制,用不着等待上面批示,如果强迫,那我们整理材料越级上告!”
“别别别!没人强迫!”杨秋君总算开了一句口。
球笔直踢回到洪校长跟前,这回是我主动把杨秋君带了去,她果然如我所愿将情况汇报得详详细细。
我首次见到他像笼中的狼似的来回走动,大口大口的抽烟,一反往常沉稳含蓄。原来他在意愿受阻时也同常人一样。他忽然站停,说了一句我半天没听懂的话:
“小韩啊韩慕云同志,你辜负了我的希望!”
“我是想控制局面,可是他们……”
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就打断说:“这些新颖大学生的表现我早就清楚,所以我让你来当校长,把他们带好,你完全能够做到,但你并没尽力!”
到这时我才觉察到他让我当校长原是耍我当他所感到头痛的知识分子的带头羊,使他们驯顺,原来如此!迷雾一旦散去景色就平淡无奇,原先的感激之情一扫而光了!令人奇怪的是,原先会为逝去领导的信任而产生恐惧感仅存在一瞬间,继之是解脱感,进而湧起自强、奋斗。
“不过也不能全怪韩校长,反对的人多啊!”杨秋君深有体会地说,客观上似暗中助我。
但我不再需要了,该亮相了:“是的,我没有制止,也不应该制止,因为大家的意见是有道理的。”
“你!”杨秋君这才省悟,“以前我们年年都这么做的,难道错了?上面公开是批判片面追求升学率,实际却依据升学率列出排行榜,将我校定为县重点不就是因为升学率高吗?让你当校长,不也是你教的语文高考成绩高于其他班吗?”
没想到平时说话平平的,一旦遇上切身利益谁都会扇动三寸之舌。她说的矛盾也确实存在,但并不因此就可施行不正当手段。矛盾无处不在,正需要我们去化解而不是作借口乘机卖乖。当然我没有这么直说,要考虑留下转圜的空间。
“老杨说的没错,升学率是要考虑,过去的成绩也有可肯定之处,但似乎需要总结,找不足处以改进,做得更好一点。试想高三八个班筛成六个班重点辅导,那么还有一百多呢?人材培养毕竟不同于炼钢,炼钢成就在于炼出优质钢,质量越高越好,同时产生钢渣,我们搞教育当然也要求高质量,但不允许出‘学渣’这是开不得一点玩笑的,如果砸到了我们孩子头上,将会是怎样的感受?”
洪校长听了没作声,招呼我们到阳台上去。凭栏远眺,宽阔的江面上船影点点,蓝天白云片片,飒飒江风拂在脸上感到凉飕飕,大家情绪的热度都降了下来。
“小韩的分析嘛,”洪校长毕竟是老干部,始终不失威严,又不伤和气,和颜悦色地说,“应该说确实出于为学校着想的,说得不错嘛,咱们是得总结反思,从而把工作做得更好,老革命碰到新问题,摸着石头过河嘛,过河是主流。也许我上回的精神没讲清楚,着重讲了成绩好的给补课强化,简化了跟不上的怎么办,所以要你们开会讨论研究嘛!能人高手一大批了。”
洪校长一边说一边走回客厅,埋身在沙发里自以为得计抽烟,我并没有紧跟,胃里有点泛淘淘,没想到堂堂局级领导竟如此善于辞藻,文过饰非,扮演一贯正确的角色。在我还没回过神来,他又出一招:
“刚才的话你别介意,《欧阳海之歌》你一定读过,不是有句名言‘响锣也得重锤敲’,这样就可更加响亮,我真想拿铁榔头敲你脑袋!——晚上叫你先生下楼来拿只全聚德烤鸭,我一位部队老战友从北京带来的,有福同享,有鸭同吃嘛。”这回破天荒,把我们叫到家里谈公事,后来才明白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他下指示竟然受挫。说完便叫我先走,让杨秋君再留一下。
7
我正想知道面对领导的太极拳韩慕云是什么感受时,她却暂停了,却从旅行箱里取出一把折扇,慢慢展开,露出一辐荷花出污泥而不染图,皎洁柔嫩的荷花上停着一只交翅的蜻蜓。这是我二十年前赠云的丹青。那时我们交往已为学校察觉并告知其父母,她正在受到阶级论的严训,党员的女儿怎能与资本家的花花公子——其实我一点不花——谈情说爱,她执意抗争,以荷花自称,喻意即使与污泥为伴也决不染,何况我绝非污泥,我深为感动,因我叫梁雨亭,就画此蜻蜓,喻意您是如此坚贞,则我弃海阔天空于不顾终日与你为伴。原以为纸上图画最终将成为美满现实,谁知始终只是图画甚至被藏入箱底,却又出人意料地今天会重见天日。我忘情地一把将她紧抱在怀里,亲吻她的秀发。
“每逢我身处逆境,无人可告慰时,我就偷偷把它拿出来,对它痛哭一场,仿佛我又来到了你跟前。”
“可是整整二十年了,你从没告诉我呀!”
“原谅我,人们不是总在困境中想到妈妈吗?刚才我已经说了,在不如意时就特别想你,而这些年我顺利居多。”
隔着薄薄衣衫,我清晰地感觉到她怦怦的心跳,我反反复复揣摩她今天此刻拿出这把画扇的隐意,难道……一想到这一点,我禁不住热血汹涌,拿火辣辣的眼睛直逼云的双眼,不料她只说这一句:“别着急,再等一等,我会说所有一切的。”转而又转入正题,“记得你不是说吗,好强的人一生与折磨结伴。我的顺风顺水还是遇到逆风巨浪又触了礁。”云又说开了——
事情起源于学生一封投诉书。高三某班原任语文老师因病休假一个月,我临时让钱亚威代课,不想原来老师病愈重上讲台,却遭到排斥,坚决要钱亚威取代,继续教下去。几乎是全班一致的呼声,而且很有政治头脑,并非仅凭一腔热情,信中说:“我们并不是不知道他的情况,这又有什么,别小看我们,看发展与主流嘛我们也懂的。”
这钱亚威是个多面体。从外表到修养,堪称为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口才流利,思维敏捷。他任班主任爱动态带班,多次带领去名胜古迹、革命圣地参观访问,从不单纯干巴巴说教。他与一般班主任不一样,特别关注班级体育,还别出心裁地举办班级运动会,让学生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以致他带的班校运动会上必夺冠。他的语文课既不是刻板程式化,让人昏昏欲睡,也不是天马行空,哗众取宠,而是既紧扣课文,又联系现实,广征博引,启发思维。既严谨又生动,常常下课铃响了都不愿下课。他还很热情,谁要是有事或生病就主动代课,并且不论哪个年级都拿得上手。而且听课人越多越来劲。有一次讲《柏林之围》,听课教师多得爆棚,临时转移到食堂里,他毫无畏惧,他前几天还高烧40℃,连喝两杯浓咖啡,气宇轩昂地踏进教室,当他描绘懦夫上校惨厉喊叫着倒下去的情景时,坐在后面的老师竟然站了起来。
可是这么出色的教师就因为一次事故被打入冷宫——调离教师岗位下小工厂,说是锻炼再造。那是我来该校前发生的事。事情并不复杂,他父亲劳改去了农场,母亲又重病在身,经济较拮据,他把经手练习册的回扣留下来挪用给母亲买药了。这件事可大可小,说小吧原来就没明文规定,又是非公非私之款,要说大也可以,有的组就充作教研组经费,有的干脆大家吃一顿。不知道什么缘故处理得竟这么重,大家都感到可惜。我当上校长后,他曾找过我多次,有一次堂堂男子汉竟流下泪来,说他妈为此想自杀,拖累了儿子前途没有脸活着!已经三年了,就是最高行政处分——劳教也解除了。原本我没关注到这件事,是学生的呼声促使我须马上提上议事日程。我初步打算正式启用他,为慎重起见,找他谈了一次话,这次谈话更坚定了我的主意。他说:“您是第一个在我交‘红’运后主动找我谈话的领导,毕竟正宗大学毕业的,绝对不一样,真正尊重知识分子,再加上最近您让我重上讲台,虽然只是代课救急,我打心底里感激。中国知识分子有个软肋:士为知己者死,今天我就掏心窝。我原本已决定离开中国去美国的,我家大伯在旧金山经营餐饮业,很有规模,他认为与其在这儿等待枯死,不如另谋生机,我也确实有怨言,怎么说的跟实际很不一样?虽然去那儿也是从刷盆子擦桌子做起,但有尊严。伯父已经请了多次了,但由于还存有幻想,一直拖着,后来见那位洪大人竟高升局领导我便绝望了。但就在这节骨眼上您叫我代课,不瞒您说,您走后我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当今毕竟不再是他一统天下了。我表个态,就凭您主动找我这一点,不管您叫我做什么,一定尽心尽力,美国我确定不去了,耐心等您安排。”
他讲到后来声音都颤抖了,满脸可怜、虔诚、期待,与课堂上的潇洒幽默判若两人,惜才之心愈加强烈,狠下决心帮他解决,让他尽其才。然而这一次却碰得我晕头转向。
“你怎么老出新花样,”为慎重也为尊重,我先请示老校长,因为对钱亚威的处分是他在任时的决定,没想到还未听我陈述完就一反和颜悦色常态而满脸严肃地说,“这可牵涉到原则性的大是大非,你必须十分清楚明白,这不是一般岗位的调动,打扫厕所的调食堂洗菜洗碗可随便变动,教师是什么?斯大林说是人类灵魂工程师,灵魂!灵魂何等重要啊,我们要培养的是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怎么能把这神圣的任务交给这样的人!你这位掌舵人这么掌舵可有点危险啊!”
我当然不会被夸张得耸人听闻的话镇住,解释说这件事够不上经济犯罪且情有可原,再说他还在课堂上公开现身说法,要大家引以为戒,讲课的水平那就不用说了,可以放到学生中去了。不料,他听了竟“好心”开导我:
“我给你提个醒,他可是个知识分子,这种人城府很深,擅长嘴上说得花好稻好,谁知道他心里藏的不是狼子野心。当然我不是说所有知识分子,你我们就信得过。”
听他这番话,我首次感到不舒服,原来他是这样看待知识分子的!但我没跟他争辩,这种可怕的思维定势非我能改变的。我就当他好意吧,顺水推舟说:“谢谢,我一定严加考察,密切注意。”他也没再说什么,我以为没太大意见,然而我还是没有真正了解他。
我遵循一动不如一静古训,减少震动,恢复钱亚威的教师职务,但只给高三年级每周开讲座,原来的老师继续教下去,这样三照顾:既满足学生要求,又关怀到钱亚威也不伤害原来的任课教师。老师们也赞成。却这一下捅了马蜂窝,我还不知不觉,直到出席一次全局教学会议。
我一无思想准备,因为会议原是谈如何深入教改,提高教学质量,谁知他话锋突然转向:
“下面谈一点看来无关实际非常有关的问题,就是如何用人、用什么样人的问题,我们党的人事原则一贯是德才兼备,而教育单位是培养人的,德尤其重要,不要以为改革开放了,把党的原则也改革掉了,把三教九流都拉进人类灵魂工程师的队伍里来……”
我脑袋一下炸了,他虽然没点名,但他似不经意瞟了我一眼,这不利用职权,仗势欺人嘛!当时你为什么不明确反对,今天却搞突然袭击!现在是什么年代,还来这么一手,我不买你的帐,现在人们懂得抗争了,顺从只能任人宰割屈死,但刚想站起却被申公明死死摁住,见他满脸的担忧、焦急与哀求,我只得强摁下怒火……
8
看得韩慕云内心火焰有多高,但不像他人歪鼻嘴瞪大眼,面目依然平静如初,只是大眼睛特别闪亮。我安慰她既然没公开点名,那就给他装蒜,只当野史风吹过,等摊到桌面上再与他争辩。原本想抚慰一下,不想按下葫芦浮起瓢。她气呼呼地说——
我就是这么想的,可是外面受得气息还没消,回到家又受他的气。起初并不想让他知道的,他虽说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在大城市也生活了几年,但仍然改变不了小农家庭带给的基因,满脑袋三亩田一头牛,那年我当校长他就老大不满意,因为我在家时间少了。前几次改革他没一个赞成,说事有福不会享,坐着等天亮,自找麻烦。这回更好了,升级了,竟说:“自讨苦吃!”还说:“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还要看是谁,你们重点校知识分子多着呢,干吗只关心他?他又不是红五类,又有毛病,不要说当领导的,就是我也觉得不妥。”不仅如此,当我强调说他很受学生欢迎,他居然这样说:“学生?感情多于理智,这方面你是过来人,怎么犯浑了?”说得我气不打一处来,气得我当晚差点睡沙发。
尽管在前一次事件中对老洪产生了异样的感觉,但终究只是浮皮潦草,以致毫无提防——在我们社会要对领导生疑是大逆不道的,造成面对他突然君临学校主持会议措手不及。
失措的起因原以为很平常而且已经了结了。由于钱亚威的讲座效果奇好,学生极度爱听,再说语文课实际不存在年级界限,因此其他年级也争着来听,这本是好事,但带来问题:礼堂坐不下了,有的只能自带椅子挤在剩余的空间。那天一个借读生匆匆赶来,站到最后,他刚打了篮球,自然没座位,居然要让人合坐一张椅子,学生的座椅本来就不宽,那位学生不同意,没想到那借读生猛的抽掉座椅自己独坐,把原来的学生一屁摔到地上,这个野蛮行为引起了公愤。被欺侮学生的家长到学校来讨公道求安全,我亲自及时出面处理,那位家长表示理解满意而去,该生也作了检查道了歉,但没给处分,心想给年轻人留污点不太妥。
原以为已经平息了,老洪带着局长突然空降,要我召开校务会扩大会,扩大到班主任。他的开场白开头赞扬我处理及时、缩小社会影响而且对作错事的青年只以教育而未处罚,然而话锋一转,严肃地说:
“这件事局党委之所以这么重视,是因为这是需要认真反思的管理事故。我们不禁要问,这件事故发生这个人的课上,而不出现别的老师的课上,难道全是学生的问题吗?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疑问,还没有答案,仅希望听听大家的意见。”
我不得不佩服姜是老的辣,他不动声色地把大家引起到他没定的圈套内。开始免不了冷场,人们需要一个提高认识的过程。但似乎这过程长了一点,也许是觉悟不高,也许是钱亚威人缘较好,不愿给他扣屎盆子。老洪已换第二支烟了,站起身续水,似发信号般,杨秋君发言了:
“洪书记提醒得好,俗话说:打蛇要打七寸,我也认为问题恐怕是出在讲课人的身上,为什么我校建校这么些年,从来没有发生过学生群殴事件,偏偏在……”
“停!”肖剑昆打断杨秋君,纠正说,“什么群殴,就一个人闹事,大家仅仅抗议,谈事情要实事求是,领导首先要做到。”老泮面无愠色地说:“继续。”
杨秋君脸一阵红一阵白,得到指令才镇定下来:“不管这么说,课堂秩序是乱了,这件事表面看上去像是学生间缺乏友爱精神,实质我看是对钱亚威不满,为什么该生不在别的老师课上这样呢?敢吗?这至少说明钱亚威缺少威信,压不住,本来嘛,他自身就不过硬嘛!”
这番话引起了些骚动,原来的几个教研组长改为表认可,但大多数仍沉默,我见老洪暗暗得意,形势出现胶着状态。肖剑昆轰然站起:“你这是打蛇打七寸嘛?法官审问强奸犯为什么侵犯她,强奸犯狡辩说:‘我原本奉公守法的,是她太漂亮太迷人了,我挡不住她诱惑才起了邪念的,她才是原罪’,法官说:‘准!’”话音刚落,引起一片哄笑,老洪也忍不住笑了,并且不但不恼怒还幽默地说:“如果最高法院判这位法官才有罪,我肯定说:准!肖老师能说会道,不愧为新秀。——言归正传,畅所欲言吧!”
但讨论始终热不起来,最后老洪似乎并不在意地说:“今天先不忙下结论,有些事是需要时间的,今天就开个头吧,不伤和气,就事论事,各抒已见嘛!”
这个会表面确实和风细雨,但毕竟下了雨,我感觉到群众中有些浮动,偶而有一次办公室原来议论得很热火,我仅在门口走过,又鸦雀无声了。肖剑昆悄然告诉我,群众中还是有人倾向杨秋君的观点的,特别是几个课拿不出的嫉妒者,经局领导这么一吹风,便借东风了。“这是他们一贯的作派,利用嫉妒心理!”肖剑昆愤愤地说。
起初我还将信将疑,他还透露个信息,那个惹事的学生是通过杨秋君关系由别的学校转学过来的差生,至于是否授意挑事尚未敲实,也无法敲实。这下我才明白为什么那天老洪对我不处分那名学生加以赞扬。
还没容我思索采取对策,更大的浪头凶猛扑来,起初我还蒙在鼓里,尤其让我纳闷的,为什么肖剑昆最近也似乎回避我,在找他谈团的工作时,一反常态,我刚说完他转身就走。我隐隐觉得一定有什么严重的事件在流传,而且跟我有关。
正当我困惑无助之际,申公明回来了。他是因家乡搞开放涉及到祖坟而回家处理的。我刚要去找他,他就心急火燎地找来了,他的一席话就如同春风拂面;
“我不该恋家以致来晚了,不然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不过,真金不怕火炼。别太着急忧愁,忧愁催人老。”然后他老人家真是我的贴心人,缓解了我心头的最郁闷,“你放宽心,肖剑昆这刺头被我这老头拍清醒了,他会来跟你解释的。”
“真的?”我竟然跳起来,”他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申公明挥挥手,不屑被污染似地说,“都是些下三滥的手段,让刺头来痛批吧。反正你不用太担心,我这老家伙说话还是有人听的。只是你这一举动确实有点闪失。”
这位老前辈批评我情况不明就盲目出手。原来这钱亚威是洪校长的心头死结。上次运动中,钱亚威贴他大字报最多,言辞也最激烈,但是很讲策略,只针对洪个人,再说洪还是副职,以致上不了“反对具体领导就是反党”这一“条款”他逃过一劫,而洪的问题自然不了了之,因为那是恶毒攻击嘛,自已同志要保护,但是两人就结下了恩仇。钱亚威事发后,是洪坚持要严惩,理由是维护教师队伍的纯洁性,为接班人考虑,而此时他已升正职了。这下让钱亚威恢复原职,岂不是往伤口上撒盐吗?
“那时如果我在,一定会死命阻止你的。”申老叹口气说:“现在只能等待了。”
等待什么,申老没说。后来知道,一等这位大人的气消,来个“大人不计小人过”,可那得等他是大人啊。二等外部形势发生变化,这又谁能预料?
我正待深入动问,肖剑昆闯进来了,申老悄悄说他是来负荆请罪的。果然如此,可是却把我气炸了。原来这一阵暗中流动荒唐事:她之所以替钱亚威说话,是有私情,她老公长得平平常常,钱可是风流潇洒,哪个女郎见之不倾心,有人还亲眼看见钱在她面前痛哭流泪,情感陷得还不浅——他讲到此处,我忍不住猛拍桌子:原来她是这副德性,那天钱亚威流下眼泪时杨秋君正巧在门外走过。怪不得申老不愿说,免得污染嘴。太卑鄙了,搞人身攻击而又无中生有!
“一开始我也懵了,因为她毕竟也是校长级领导嘛,还不至于吧,幸亏申老头给我提个醒,我当了几天楞头青鲁莽汉,真对不起。”
我遭到外患,还招来内忧。
韩慕云一口气讲了那么多,终于停了下来,从冰箱里取得两瓶乌龙茶,说这饮料对身体无害,要少喝可口可乐那些新鲜玩意儿,递一瓶给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似有所等待,仅喝了两口就又说开了
——是的,嫁给这号人,内忧是意料中的事。倒不是他也听信流言,这他倒也清楚,这是官场——虽然我并不是官却被拉了进去——中的惯例:只要把人搞臭了那么一切就随之扫进垃圾堆了,故并不因此就责怪我,而是说起因还在我身上,若不是因准备起用钱亚威岂不是平安当校长嘛?早就提醒过了,就因为自我膨胀,一意孤行,才落得如此处境,能怪谁呢?他不容我置辩,一连串机关枪。
稍后他才说出他真正的埋怨,他现在任职建设局长秘书,局长将升任副县长,因回报他的忠心耿耿,准备提升他任局长。在这节骨眼上闹出“绯闻”太不是时候,竞争激烈,有人会操作成婚姻失和,治家不严而被排挤,谁也不会关心真相,而且自会有人添油加醋、推波助澜。
我无话可说,此时此刻我油然想到你,你一定会全力支持我,就像这把折扇上所画的那样。而他虽在我身边,却似乎隔着千重山万道水,我没有争辩,这有用吗?
接下来学校似乎很平静,教学照常运转。
忽然有一天,老洪请我到家弯一弯。我落座,他让保姆泡了一杯乌龙茶——他说他知道我只喝乌龙茶,特地准备的——寒暄之后转入正题,说是上面有新的精神:一把手不宜兼职,尤其党政一把抓,避免一言堂,先征求意见准备党总支书记或校长留哪一个?我一无思想准备。我是照搬老洪的做法,现在让我分,还真摸不着头脑,我说让我回去好好考虑一下再回答,他和气地说那是当然的,不忙作答,充分等待,接着他重复了一遍:校长负责日常工作,党支书起保证作用,没有任何倾向性,听话听音,实际倾向于放弃校长一职。
就我本人而言喜欢抓实事,愿留校长一职,没有想得更多,其中还有什么玄机,起初还以为尊重我意愿,但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却让我生疑,
因为接我任书记的竟然是杨秋君,那不是也兼职吗?我上门询问,老洪依然泡乌龙茶,依然和颜悦色地说:她是副职,不违反条例,再说你们搭档多年了,又都是女同志,沟通较方便,有利于开展工作……说得我一时无话。
但慢慢觉得气氛有些异样,发现有一些人不像以前那样靠近我,似乎我身上有股异味,而个别原先鄙视杨秋君的竟然跟她热络了起来。当今社会趋炎附势的旧习仍然在流荡,我不在乎,我仍然有实力派——课拿得手者的支持。
可是过不了多久,又有新的暗流在涌动:要派来一名新校长。这可引起我的警觉:难道要取代我?这里没有谣言,只有泄密或有意识透露。可是不久又遭到否定,是派来一位新人,叫季仁伟,不过仅仅任政务主任,是我属下而已。又可使在我消停不多时,肖剑昆给我捎来侦察到的重要信息:
“你别小看他其貌不扬,又只是省级师院毕业,来头可不小,其一他是洪大人曾经的宠爱的门生,注意不是由于成绩优秀;其二他的老爸曾经是本县的县委书记,头号人物,据说在外省学校不太顺心,老爷子嘱咐换个环境再图发展吧,单打独斗谈何容易,总要有人照料。韩大姐校长女士,你可要小心咯。校长一说恐怕不是空穴来风。”
经他这么一说,这学期来出现种种现象与事情,原来纷繁芜杂,此刻渐渐显露其脉络,深感似乎风雨渐紧又渐近,而自己又似乎只是飘飘摇摇的孤帆。我强迫自己静下来反思,自上任以来的历程,我似乎没有纯粹为个人的名与利做过一件事,全是为了提高教学质量、为学生着想,扭转不良风气,问题出在哪儿呢?我自然想到洪校长,难道是他的因素?“我可是他亲手把我推上校长宝座来的。”我百思不得其解,便把老前辈申公明请到校长室请教。
“这正如古人云:此一时彼一时也。”申老难得抽烟但今天却闷头抽,由于难得抽常夹杂着咳嗽,“你是读中文系的,文史是孪生兄弟,一定熟悉封建时代帝王与宰相的关系,这个‘宰’字原意奴隶主家中的总管,辅佐帝王执政的,为帝王效力的,满意则留,不合意则弃,一代帝王更换宰相无数是常态,而几百名封建帝王中则只有一个李世民!不好意思,我这是关公面前舞大刀。不过懂得不一定会用,也许以为那是历史,已经过去。”
不要以为申老在摆谱,是因为下面将无情刺我痛处,先行打针预防,我充分准备,洗耳恭听。果然,接着就单刀直入:“是你被他的提拔冲昏了头脑,无视他的存在,忘了你始终只是宰相,永远不是帝王,你难道没留意过他对你态度的演变吗?”
他这一发问勾起我向老洪请示时他神态的回忆,这才发现我疏忽了或者没往深层次去想:首先他从来没有完整赞同我的设想,改头换面成了洪版;记得有一次他清楚说‘你辜负了我的希望’他的不满已表面化了,我还只是就事论事,而没有从根本上察觉君臣已经跑在两股道上了。
“那他为什么让我当校长,而不找别人,譬如杨秋君等等?”我存有疑问。
“这还用问吗?他也想出成绩,不然交椅也坐不热。你的一堂课把他推上局宝座,还望你继续给增光添彩,杨秋君虽是亲信,可惜业务不行,摇旗呐喊,行,出阵杀敌却不行,还得靠你,但也仅此而已,而你却是忘乎所以,他曾经敲过你脑壳,只是你这个过河的卒子顽冥不灵,还以为是车马炮,还在往前冲。我也经常像夫差身边的太监给你提个醒,你也许认为老朽迂腐,唉,我真不该回乡,处理什么祖坟,平了就平了吧,有什么大不了的。”
申老满嘴的刺,而满眼痛心、煎熬、自责,好似年迈的慈父为爱女的挫折而悔恨不已。我深受震撼,头脑豁然敞亮,我确实只是过河的小卒子,在对他有用时,用过了就只是个弃子,我太幼稚天真了,还以为可以成为“士”“相”!我终于清醒了,请教老前辈下一步该怎么走。他缓缓站起身,手指蘸着茶水,在玻璃台板上有力地写了个“走”字,两眼炯炯有神地说:
“不能被动地被解职,而要昂首挺胸地抛开他,去创造新天地:天下无处没芳草。”正巧一阵风吹飘“衣架”。
是申老,不,是洪大人给我上了深刻的一课,让我认清原先颇为自豪的但实际是可怜的卑微的身份与地位。我找了曾狂追我的省报任副主编的同班同学,他听了义愤填膺,准备派记者深入调查,写成内参,决不能让洪一手遮天,同时邀请我去他报社,报社正缺高水平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