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女郎

2018-11-28 15:45  |  作者:吴钟麟  |  来源:上海文艺网

  说她是电话女郎一点不错,你看她又挂电话了;苗条身子微斜轻靠,右手执听筒拨号,左手梳理披肩长波浪秀发,声如空谷鸟鸣地说:“喂——”

  我购货爱挑剔,按俗话说:疙瘩。我早想买只写字台了,但市场上偶而露面的不中我意,台面仅一肩宽,怎够我爬格子的时摊资料用?三个抽斗又小又浅,放什么好?好在我奉行耐心等待主义,才没急出病来。
可是,只见成套组合家具滚滚来,终年不见如意写字台,我快要“修正”主义了,突然,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一天下午,我在物资局经销部把它找到了。你看,台面比普通的宽一半,六斗一门,式样简朴中显轻捷,真是称心如意啊!偏偏囊空如洗,寻思能否跟营业员商量缓期付款。

  可找谁呢?我最怕营业员了。国外说“顾客是上帝”,我的体会“上帝是营业员”!我特地找个水汪汪的双眼皮的大眼睛——据说那样热情,三十多岁——人到了这个岁数就懂得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要相互关心,高挑身材——人说“矮子肚里疙瘩多”,女的——因为是个男的。我不得求助于心理学。

  这一着果然灵验。她从柜台那头急步微笑而至,还撩额前秀发,边听我说,我的话音刚落,她当场拍板:

  “没带钱不要紧,登个记,约个时间好了。”

  谢天谢地,她总算没骂我“买不起就别买”。

  可是人往往得寸进尺。我开始挑剔这黄颜色来了:黄不拉塌的像庙,又与栗色家具不配套。我嗫嚅地告诉她,接着便紧张地注视她的脸。这回她犹豫了一下,叫我站到电风扇底下凉一下。她快步走到电话机旁,头向后一仰,摆了摆长发,像翠柳中的黄莺说:

  “喂喂,跟你商量一件事,有位老师看得中写字台的样式,就是颜色想调换一下——什么?麻烦?”忽然桃花般的微笑浮现上鹅蛋形脸,声甜如葡萄美酒,顿时充满女性的魅力。“我晓得麻烦,所以跟你商量嘛,你也挺好商量的,我也难得开口跟你商量,怎么样?难得一趟,嗯?——好好,那么就这么定了”。

  这是她第一次为我挂电话。我的第一反应是害臊,原以为她打电话是假,找借口推脱是真的。我脸红得大概可以,她望着我发愣,似乎我是她弟弟,而且做了贼。

  这还不算。按常规,定做至少要付定洋,我肚肠又打结了:人说,定做的往往以次充好,因为你不能不要,我要留一手,掌握主动。当然,我嘴上说的是钱一下子凑不足,要不就押个工作证——就是不付一分钱。长睫毛不住地交接,她望了我半天,下定决心似的,又一撩颈后长发,落落大方地说:“好吧!本来是不可以的,做好了万一你不要,卖给谁去?所以定出这个规矩。不过我想你是教师,还不至于,”这话语调平缓却尖厉,听得我心怦怦直跳,“押工作证像啥?相信你。”

  可是,到了第三天我心里又起疙瘩了:这写字台的前排脚有四只,要这么多干吗?又是直通通的,太缺乏艺术性了,最好改成捷克式。然而我还能再向她开口吗?我老在店堂门口转悠,缺乏勇气迈进门去。

  “老师,你又有什么要求?”

  她算是把我看透了。忽闻仙乐耳暂明,她的主动使我大胆十倍,我和盘托出。没想到这回她却沉吟不语,手执一方浅绿手帕轻吸脸颊上的汗,缓步走向电话机,似又许多难处,但一拿起听筒又精神了。

  “喂,我又要麻烦你了,那只写字台前排的四只脚想改为捷克式……啊?不来三,统一规格——这我晓得,人家是私人用的,既然定做就得称心些。什么?上次改颜色时不讲就是麻烦一趟吗?——你坏,你坏”她忽然像对情人撒起娇来,“你当心点,倒会找岔子!——闲话少讲,帮帮忙,别的地方一点不改,后面的脚也不改,台面也不改,”照我往常批作文,这三句删剩第一句就足够了,语贵精炼嘛!但我发现在此求情处,噜苏自有妙处,女性语言就是高明,“就改这一点,也就这一趟,这回真的,要是说话不算数,我就不姓朱……”

  我这才知道她的朱,准是鲜红耀眼“朱红”的朱。

  挂断电话,她轻轻吁一口气,如释重负,然后笑盈盈地走到我眼前,黑亮大眼忽闪着光,似问:还有吗?

  还敢再有!我欠她的债不知是否还得清?如此一位楚楚动人的女性,为一个素不相识的疙瘩顾客,频频向远处木材厂通话,如愿以偿又毫不费力地办好了事,我禁不住多看一眼,喃喃说道:难得的女郎。我的脸又潮热了。

  今天,周末下午,艳阳高照,四下里风凝固了似的,我兴致勃勃走进经销部,我将有如意写字台了。谁知还在木材厂,还要我自己去拿,乖乖,这要增加五倍路程,天又这么蒸人。但这回我无论如何开不得口了,却又怕上征途,我一味擦汗,不吭声。

  这一着果然又灵了。她这回不动声色,悄然拔号:“喂,我是小朱,什么?你已经猜着我又要你帮忙了,”她朗声笑了起来,神情反倒活了,“是的是的,我只好不姓朱了,不过话得说回来,照规矩这次不能算,你应该把货送来的……是顾客提前取货的?是的,这又怪谁呢?要怪怪你,谁叫你设计的家具让人家称心,想早点到手的?”我隐隐听到电话里哈哈大笑声,女性真是谈判家,变被动为主动易如反掌。“什么?没人?周末都是提早下班了?啊呀你,你不会叫两个农民工,骑辆黄鱼车不就送过来了吗?怎么,你这位车间主任木头刨多了,人也是木了吗?咯咯……”

  是呀,现在临时工最容易调遣,这一着高。

  忽然,她满脸通红,没想到她害羞时别有一番风韵:“什么?你讲清楚一些,你问他跟我啥关系”这个“他”就是我,“哪能这么起劲?——要死了,难道真的好人做不得?你竖起耳朵听着,我是看当老师的一天到晚跟学生打交道,白天上课,晚上批作业,蛮可怜,就帮帮忙。怎么?不相信?那……那他是你姐夫!”说着禁不住喷口而笑,斜视了我一眼,此一眼还真够动人,似乎说:都为你!

  也许是她生气了,也许是见我直冒汗,她随手打开南门,门外一片翠绿草地一下闪现,一阵凉风扑门而入,像深谷冷泉流淌全身,令人发昏的闷热顿消,代之以清新、爽快、激奋。习习凉风中飘逸着从她身上散发的香水味,高雅而清甜。不知不觉间,我和她本无关系,但现在我也说不清,然而人类之间又怎能不发生关系?不过有美好与丑恶之区分罢了。

  “滴铃铃”——写字台果然到了……

  刊于1988.2《云间》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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