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黄山!我该从何说起呢?
那时我大病初愈,两腿绵软,恰逢单位组织登黄山。我该有多矛盾!于是我一再打听,希望听到轻松愉快的回答,好让我欣然出游。谁知老蔡一连串的“去不得”,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不能穿皮鞋,否则会滑进万丈深渊;就在他登天都峰前一天,一女子在山顶遭雷击,花伞被打得焦枯,飘落山谷……
虽然我还是“一意孤行”地上了山,却始终怀着此去长征路的信念,随时准备葬身于重嶂迭峦间。
人真是怪物,连续三天的翻山越岭我竟如履平地。除了第一天为求稳妥,让缆车把我吊上山去,其余都是一步一点头虔诚地向上爬,每到一景点便欣赏与休息并举。欣赏补偿了劳累困顿:“猴子观海”我观猴,“喜鹊登梅”我登山;“莲花峰”上我挂锁,“迎客松”前留笑影……但我不敢丝毫松懈,我没忘记“不到天都峰,白跑一场空”,而天都峰却是最险要处,这些动作不过是向天都冲击前的练兵,不值得夸耀。
当夜我们投宿在西海宾馆。人们正在商议,明日究竟是翻越天都,还是绕道而下。我凭窗观察,心中掂量。传说中的天都峰如今近在眼前,果真气宇轩昂,犹如一柄长柄利剑直刺蓝天,青翠葱茏,威武挺拔,一条山路蜿蜒而上,蠕动着五色的勇士们,忽然云遮雾障,山崖间一片白茫茫,连我所在的宾馆也似飘忽在汪洋大海中,我不寒而栗。恰恰又传来一个消息:就在刚才,一名男青年从山腰下跌,头破血流,化五元钱由山里人背下来……我想起了老蔡:看来他确实不是吓唬人,不是摆老资格。
经着这一吓唬,吓掉了一半人员。我已经是弦上的箭,身不由己了,但更加兢兢业业。我化了钱寄了行李,空手轻身可应变;又买了根竹杖,三点总比两点稳定性高;紧紧鞋带——其实根本没松动,还回首凝望蓬莱仙景一分钟,默祷“幸运儿与我同在”,这才毅然上山。
我们从后山攀登。石级宽阔坡大,犹如南京中山陵,但我依然控制节奏,不紧不慢,落在最后,我不脸红,我明白还有艰险在前头。
果然,我正倚着天桥回望东海,只见阳光洒满山谷,空中阳光灿烂,深谷林木森森,一辆缆车正缓缓从墨绿升向乳白,竟那么小!前几天我还觉得挺威风,千山万壑一步跨,今日一见原不过是火柴盒一个。大自然才最伟大!忽闻嘈杂人声从天而降,抬头只见山崖遮天,山穷路尽,人呢?一群大汗淋漓青年兴致勃勃冲下山来,好似猛虎下山,我本能地喊声“小心!”不料为首的络腮胡子甩过这样一句话:“这算啥!前山才险哪!没路,得用手爬!”一转眼我就只望见他蓬松的头顶,嘈杂声低下山去了。
稍稍松懈的心弦一下子又绷紧了,爬鲫鱼背为多少人乐道,我根本无意于此,前面才险呢!终于到达前山,啊,眼前一片空旷,手脚重又绵软,仿佛脚下山崖会突然地崩塌。人说上山艰难下山险,果真如此,上山脸朝山,实实在在,下山脸朝天,空空荡荡,连呼吸都偷偷的。更可怕的,下山不见路,只听得脚下有人声。我脚探向前,身体却僵直倾向后,眼睛向下看,才隐约看见半个石阶,是的,半个,决不会再多,我的天,叫我怎么下去?我竟想起朱自清的父亲爬月台的动作,又想不妥,这儿不比月台,究竟多高鬼才知道,要是万一踩空,我这教师的手怎么吊得住?于是我就坐在石阶上,把脚探下山,一步一步探下山去,有几级几乎直上直下,我简直背贴山崖,手撑石级,脚点下一级石级,活像倒爬的壁虎……
终于落到了平台上,我仅小作调节,不敢庆幸,前面将更险,庆功享受还不是时候,我竟不知手已被划出血。
我站在一线天上,心里直发毛,比起灵隐的一线天,天平山的一线天,这才是真正的一线天,只见左侧山崖怒吼着直逼过来,几乎就要相撞,就在它的怒视下一条二三十米的石阶偷偷溜下山去,又窄又暗,仅通一人,有人就挡住光线,无怪上下都大声招呼,免得撞车。山崖石阶终年又潮又滑,稍不留神便登登登滑下山去,走在上面简直像地狱。我像只螃蟹,横着下,手摸崖,尽管滑,还能抓一把,要不真个“飞流直下三千尺”……不一回,我全身湿漉漉的,要打喷嚏,强忍着不敢,鼻子又酸又辣。要坚持,鬼知道前面还有多少悬崖峭壁、急流险滩!
然而,这是最后一道险关,过此便成真神,入仙境。站在半山寺前,只觉青山葱郁环抱,温泉欢声渐闻,松涛合奏四野,我竟已历尽黄山名胜,可我犹有不尽精神体力。这意料不到的奇胜几乎让我要腾空而起,我惊讶老蔡怎么会说:“黄山不可不来,不可再来”?我可想再登天都!大概是只想欢乐反觉劳苦吧!这时又有一行人上山来,我一反以美好激励人的习惯,一本正经地回答他们:
“可险可苦啦!当然景色是无与伦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