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华东师大中文系59届校友举办了毕业50周年团聚会,五十年,半个世纪,人生能有几个五十年?于是太平洋两岸,长江南北齐相来聚,济济一堂,已届94高龄的当年系主任、文艺理论家、教育家徐中玉恩师、90高龄的当年讲授现代文学、杰出文艺理论家钱谷融恩师以及教授写作的施亚西老师都欣然到会,更给团聚会平添了浓浓师生情谊,世纪意蕴。
五十年的岁月给人们蒙上沧桑,乍一见面几乎难以辨认,但当一述往事便顿时相认,不胜唏嘘,感叹声、庆幸声,祝贺声一如往常地汇成交响曲,几位校友代表向母校汇报离校后取得的丰硕成果,他们讲得声情并茂,情真意切,因为当初得到理想的分配,又在单位里得到重视,加上自身的努力,取得了相当的成就,他们是时代幸运儿。
然而,绝大多数与会者并不怎么认真倾听,只是忙于互相交流,似另有想法。而接下来徐中玉教授的一席话却激起千层浪。
徐中玉教授深沉的语调缓慢地叙述半个多世纪前一段沉痛的经历,北京一再来电邀请,他才北上参加整风座谈会,当他叙谈了取得成就却被阻止,说是整风嘛就是谈问题揭矛盾,没想到因此被打成右派,而这些意见今天大都被高校采纳,后来算是摘帽了,却称作摘帽右派——还是右派,时间久了成为老右派,这是一,让他更痛心疾首的是他的三位就读于中小学的子女一下子成了专政对象,升不了好学校,且在校内备受歧视打压,稚嫩的心灵受到严重伤害……说到此徐老师有些哽咽。
人们深为所动,禁不住联想起了A君。
一片纯洁心
五七年那场风暴对A君来说毫无准备。A君是所谓的“三门生”——小学门直升中学门一举考入大学门,单纯幼稚。他家境富裕,中学时代又是学生会宣传部长,一路走来顺风顺水,对现实十分满意。那时高校苏化,实行副博士制,他一心相当副博士,于是又成了“新三门生”:从宿舍门到教室门到图书楼大门,也就是埋身在象牙塔。
某天午睡起来准备潜身图书楼,忽见路旁用石头压住的第一张大字报,标题是《千年冰河要开冻》,责问校党委为何至今整风不见动静?是否有鬼?他大惑不解,为何怨气冲天?他没有在意,依然钻进阅览室,陶醉在俄罗斯大草原上——他欣赏俄国文学,认为较之法国文学它显得典雅深沉又诗意绵绵,尤其屠格涅夫。傍晚,他走出图书楼,他傻眼了,竟满园大字报,连丽娃河石桥的栏杆上也张贴了好几张,但他并无多大兴趣,随看了几张,认为只是发发牢骚而已,吃了晚餐之后又早等在图书楼门口,以便抢占个靠窗的位子。
风暴终于卷进班级。全班讨论如何组成整风的领导班子,由于班内党支书B君作风霸道而本人又暮气沉沉,相当多同学都排斥他,争论得十分火爆,相持很久,这回A君坐不住了,他见B君一脸尴尬相,动了恻隐心,大家都是同窗学友,何必相煎如仇?其时他正在研读毛选的第四卷,随即灵机一动建议组成“联合政府”,即党团群众各派代表参加,由B君任组长——体现党的领导,居然为大家一致接受,大概提法较别致新鲜之故。
这是A君第一次公开发言,也是唯一的一次。
不久形势急转直下,整风转为反右,掀起批斗风,从大礼堂到教室里甚至进宿舍,一波接一波,批斗者义愤填膺,挥拳拍桌,挨斗者则汗湿衣衫,浑身筛糠。他却始终没发一言,B君前来启发动员,他这样回答:“我看不出他们像敌人,他也是复员军人,革命洪炉里出来的人,怎会反党呢?顶多偏激出出气罢了。再说只是针对你呀,只是说话过了头些。”至于全系斗批系主任许杰先生他更是缓不过神来,昨天不是还准备派他去苏联讲学吗,今天怎么就成了不共戴天的敌人呢?老师终究是老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怎么可以指鼻子骂娘呢?况且老师的发言稿中并没有暗箭毒药呀。
在急风暴雨中,他始终偏安于文学一隅。
佼佼白天鹅
反右暂告段落,班内定性两名右派,A君被评为中间派。他对此一无反应,也不去考虑这意味着什么,根本没奢望天上会掉馅饼,然而中间派历来是争夺的重点。
风暴暂息后,校园开始复课,但不是恢复原状。无产阶级的高校岂能脱离工农,关门读圣贤书?于是整个中文系千人大军开赴嘉定农村勤工俭学。但校党委书记副校长常溪萍还保持清醒头脑,学校毕竟是学校,岂能完全放弃教学于不顾,采取非常措施:组织部分高水平又体弱的老教授,挑选少数政治上没问题学习成绩好的学生留校编新型教材,开创大学生阅读自己编撰的革命化教材,以取代资产阶级旧专家编写的教材的新局面。这虽然带有左的色彩且有些头脑过热,但还行驶在学校轨道上。
A君做梦也没想到会获此殊荣,其实完全合乎情理。首先凭中间派政治一关就通过。他不但各科成绩均匀为5分(苏制,最高等级),而且课外成绩突出,在《解放日报》发表了《柳堡的故事》影评,为全年级唯一;一篇短篇小说深得刘元树老师赏识,离在《萌芽》刊登仅差一步。尤其因喜爱因而阅读了大量外国名著。他被安排在外国文学组。
这短短五十多天是A君一生中的黄金时期。他欣喜地与心仪良久的著名翻译家《红与黑》经典译者罗玉君教授编在同一组,朝夕相处。更让他心绪高涨的,因要寻找巴比塞资料,竟能大步走进梦寐以求的上海作协大门,站在花园里的雕塑前久久不想离去,而此刻他的同学却在烈日下的农田里劳动;入夜,他在月下的丽娃河上荡舟,而他们抑或在扫盲抑或为农家往水缸里挑水。
这还没完。教材编写好了自然也下乡,然而却又安排在镇上的大队部,不参加农业劳动,而是协助B君编辑通讯简报。他首次当头头,他负责写稿、组稿、审稿、排版等,然后督促两名原是同学眼下蜕变为右派刻蜡纸及用油墨印刷,但他从不像B君那样训斥责骂,而是好声好气地吩咐,何必呢,再怎么说总是同过窗吧!
仍然没完。后去嘉一中实习,A君又被特许既不用听课讲课也毋需实习带班而成绩为优,委以重任,全身心创作反右题材剧本《猛回头》。他似乎登上了巅峰。
骤变丑小鸭
在A君还未沉醉够就折翅沙尘,难道真是佼佼者易折吗?诚然是,但不完全是。
在A君循着自己以为正确的轨道前行之时,环境起了巨变。首先是大四毕业分配引起很大震动,先政治后学业,凡运动中表现积极的皆从优,而黑五类子弟则从严。对此A君一无所知,偏偏他的父亲被错划为右派,他不知利害就报告给系党总支,认为不该隐瞒,此后照样坦荡生活。
B君却异常兴奋起来,明年也将面临毕业分配,原来不乐观,因为当了多年兵,学业基础较差,若单看成绩,怕没好果子吃,现在形势变了,阴云中透出一线阳光,在政治斗争中他有优势。正巧下阶段运动要进行补课,抓漏网右派,这真是天赐良机。那拿谁开刀呢?又是好事成双,风头正健的A君其老子竟是右派,那他不就变成小羊羔了吗?B君要年长12岁,玩转他还不是三个指头捏田螺吗?他曾经为A君“联合政府”一比喻解了围而感谢他,曾经助他一力,现在情况变了,大权在我手中,这正如丘吉尔一句名言:“没有永久的敌人,没有永久的朋友,只有永久的利害。”这是永恒的真理。此一时彼一时嘛!
怎么搞他呢?得有材料啊。这还用担心吗!他为什么提“联合政府”,实质是削弱党的领导!为什么批斗会上从不发言,那是兔死狐悲,暗中同情支持!为什么对两名右派这么客气?因为一丘之貉……一切得透过现象看本质,隐蔽的敌人更可怕危险。
B君就这样在会上分析,以赢得支持,但总觉得不够有力,于是决定诱降。他拉着A君促膝谈心,以兄长口吻说:“其实戴帽子没啥要紧的,尤其自己交代的,那会区别的,我们党向来是讲政策的,将来表现好,就摘帽,摘了还可以称为好同志的,末代皇帝溥仪不还是成了座上宾吗……”尽管A君没反应,还是把上述“材料”报上去了。
此行动结果是这样:一因材料不够硬,二因右派名额已经被他人“享用”了,只能存疑,不了了之。“死”罪虽免,活罪难逃,所有参加编教材的全部分配到大学任教,唯独他被派到远郊一所普通中学。而B君如愿以偿,因其政治敏感性高而也分配到大学,却曾经补考外国文学。
称职的园丁
仲夏的太阳已很灼人,A君却感到阵阵寒,他提着装满书籍讲义的皮箱孤零零走出校门,无人迎接。他曾经从此门走出,走进作协大门,今天将走向从不曾想过显然大多数人所远离的地方,他大脑一片空白……
但老天爷似乎有眼。他原先是分配到远郊一所农村中学,中途却遭“劫”。原来该县一所市重点中学语文组的正副组长皆因是右派劳改去了,关键人才奇缺,他因全优成绩而截留了下来,并立即安排到高三毕业班。
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他又重新振奋精神证明自己并非异类。走上讲台的第一月就成名。学校要他开公开课,一来市重点学校有责任示范,二来也借机考察他实际水平。没想到一炮而红。课后著名翻译家、师院带队教授、阿·托尔斯泰《苦难的历程》三部曲译者朱雯前辈竟屈尊前往教工餐厅赞扬上得好,还以为是执教多年的骨干教师,没想到还没“满月,”频频勉励好好干,前途无量。
学校自然给压重担。该校理强文弱,希望借助他让文科高考成绩同步升上去,将报考文科的集中编成文史班,交给他冲刺。他同时教三个班,这是没有先例的,他却兴致勃勃,信心满满,结果第二炮又红,一举向北大、中国人大、复旦、华东师大的中文系、政治系、历史系输送了多名优秀人才,破了该校的历史记录,开创文科升学的局面。而后又创造新纪录,为学校培养了第一名高考文科状元,而且这也是所在县的第一位。
但他最为值得称道的是拯救了一名人才。六十年代中期,他接手新的高三班级中被告知有一名犯有认识错误的学生,因为在课堂作文中流露对合作化不满情绪。那时阶级斗争是一切的纲。他也不敢怠慢,但没有随意处之,深入调查发现中文所说的是农村普通情绪,而他家就在农村里,说真话也有错吗?更让他无法释怀的是,那学生极有文才,写得一手好文章,所以在写毕业鉴定时举笔沉重,如果照此落笔则将该生砸回农田,一辈子脸朝黄土而背朝天,与文笔绝缘。他也曾迟疑,自己为右派儿子,难道要引火烧身?但教师的天职是当栽培人才的园丁而不是清道夫更不是刽子手,联想到自身更有切肤之痛,毅然决定搏一下,在写毕业鉴定时截然不提一字,果如所愿,该生高分考入复旦大学新闻系,步步进展,最终当上我党对外重刊《北京周报》副总编辑,享受副部级待遇,是新闻界重量级文物。面对该生在校庆百周年时敬献花篮的聚会上,他只简单说了句:“只想当名称职的园丁。”
殿前拾荒者
事业的顺畅让A君宽慰,不经意间却激起波澜。
某天,当年一齐参加编写大学教材而后分配在某高校的C君特地上门相邀。情况是这样的:一名原本学业成绩平平的D君仅因为在一次批斗会上突然拍桌而高声抗议:“我们贫下中农绝不允许对党攻击污蔑!绝不!”出人意料地被分配到高校,有人提出异议,被驳回:“他旗帜鲜明!可靠!”可是他业务不行,走上讲台连连遭到学生非议,说他远不如中学教师。校方极力扶持,没想到竟招来的满腹怨气:“我又不想教高校,原本只想毕业回老家,教教一般中学,有张长期饭票就行了,何必留在大城市?”却不领情,无奈下放到附中试试,实在是“红够赤,专却太白”,扶不起阿斗,只得放手了。早就听说A君已成了名人,特来商讨是否愿意屈尊前去救驾——他说得很谦卑,因为他清楚对方是谁,有多少斤量,尽管眼下还不过是平常的中学教师。
A君当然愿意应邀,不但可以返回故乡大城市,更吸引人的是附中老师较容易提升进高校,这样遗憾就转化为幸福了,事业上出现了梦寐以求的转机。
然而他只做了大约仅两个月的美梦。业务资历绝无问题,校领导也非常盼望,问题卡在户口上:A君仅是城镇户口,进大城市必须是市区户口。C君说当时要是放在口袋里不报,今天倒灵活了。A君说有人提醒过,只是他想这不是钻国家孔子吗?“太可惜了!来日方长,在下再留心,总会有机会的。”C君不无遗憾地留下真诚走了。
但他懊恼没多久,开始增添新的奋斗,因为他从C君口中闻到信息,由于留在高校的大都政治条件好于业务,上上课还可以,学术研究就勉为其难了,而高校学术研究是个大头,关系到学术研究的进展。这下点燃了他心中的烈焰,决心在殿堂外一试身手。
A君在教授韩非《五蠢》时,参考常见论者认为文中善用寓言、巧设比喻的作用只在于增强文章生动性,感觉有失偏颇,认为思想家为议论著书时,其首要考虑的无疑是如何使其主张易为人所理解,至于生动性则在其次。为此把比喻修辞格的作用明确为两条,一条在记叙类中形象生动,这早已成共识,另一条在说理类重则为深入浅出,这为A君所新识。投著报刊,迅即发表,令人眼目一亮。
首战告捷,再战又利。这次战斗向部编教材发难,对教材中将“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列作《谋攻》一文重点,认为欠妥,A君从段落之间关系、论述手法、段落所占篇幅的多寡角度予以否定,确定为重点应是“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又即刻刊登在核心刊物上,第二年即为部编教材接受,这可是向权威挑战。
在讲授《三国演义》选段《蒋干中计》一章时,另辟蹊径,采用逆时针分析法,从蒋干面对一系列破绽明显的迹象,作为谋士的他为什么没察觉着手,指出原因就在之前周瑜一系列的狂飙表演,彻底断了劝降周瑜的念想,而之前蒋干在曹操包拍了胸脯,并立下了军令状,以致方寸大乱,理智受情绪干扰之故,由此得出新的结论:周瑜还是个心理学家。
A君还创立记叙文写作体系。常见的做法或是发现什么问题就抓什么问题,即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缺乏整体性;抑或面面俱到,即每次凡要点都提及,蜻蜓点水而不深。A君首先整理出记叙文写作六要素:叙述须具体细腻,主旨要集中单一,开头宜奇峰突起,结构需曲径通幽,情感必真挚充沛,结尾尽回味无穷。同时采用逐点讲透练就,循序推进做法,即一次只练透一点,稳扎稳打,最终大功告成。论文被编入上海市中小学教材编写组、上海市教育学院编辑的《中学语文教学经验初编》。
面对这种种,一位行家赞叹曰:“你真可称为学者型教师。”谁料,面对这赞誉他一无笑意,却触动了他一段无奈的回忆。
他不止一次听到这样的赞誉,曾经的一次点燃了被压制在心底的理想:写一篇真正有分量的学术著作。选题都已确定好,他喜欢俄罗斯文学,论著的主旨是:为什么列宁要说列夫·托尔斯泰的作品是俄国革命的镜子,而不像马克思那样只说巴尔扎克作品是百科全书?想作深层次探讨。然而几经挣扎终于放弃。一来身负高三毕业班把关重任,耗费了大量精力,根本不可能潜心思考与广泛阅读,二来难免找来非议,话有时很难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尽管他一笑了之,终因日常时务太多,断断读读,终于束之高阁。今天再次闻听禁不住叹口气说:
“什么学者呀,不过是学术宫殿前的拾荒者罢了。”
“难为你了,到了中学再有本事也就注定这样,你已经很不错了。”……
会后聚餐,C君讲完学术报告匆匆赶来,一下贴近A君悄悄告诉说B君去年已经走了,接着不无感叹地同情起B君,因为他也并不得志,因为水平不够始终没让上台讲课,开始仅当辅导员,尔后就搞搞行政,憋着一口气转到浙江老家,结果还是搞行政,不过临终时总算说了一句:“当年对A君似欠公正。”
“是吗?其实经过这么些年,个人恩怨我早淡忘了。”出乎C君的意料,A君竟显得十分平静,“其实B君也是难以免俗。我现在思考的是钱学森的疑问:为什么出不了尖端人才?”
A君提醒说,当年入学时180多名今天到会的不到三分之一,当然有的是因故来不了,有的已离世,但当年的尖子来的寥寥,据悉大都安排不当位,未能尽其才。人才的培养与任用如不尊重其自身的才华素质,而强加外部因素,难免造成失误,不当者育之势必揠苗助长,任之则难胜其任,能当者不育难免惋惜夭折,任之不当则至多大材小用,小而言之是个人得失,大而言之浪费国之良才。现在极左思潮已成历史,但值得警惕的是,眼下权力、金钱、背景以及人脉等因素在潜生使力,那么上述几君虽说是典型而属过去式,却有可能再次成为使人揪心的现实。
团聚,尤其是长达半个世纪后的团聚,在欢庆重逢的同时,似乎更应该反思总结。正如老前辈徐中玉大家最后的肺腑所言:“我已94岁,再真诚说一句:历史是要总结的。”是呀,人类社会是在勇于并善于且认真总结中大踏步前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