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与愁自古相关相依,然初为人师时曾不以为然。
九月金秋,满园葱茏的树丛间忽然披金挂银,阵阵凉风送来令人沉醉的浓香,然而也添愁意。这几天每当踏上讲台,面对的不再是熟识的面容,坐在办公室里,听到的一声“报告”不如原来的清脆……丝丝失落感就袭上心头:他们现在在哪儿?真的是“杨柳岸”吗?可是没过多久,贺卡与信函就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飞来,犹如可爱的少男少女重又在案头嬉闹、提问、淘气,此时此刻,离愁顷刻烟消云散,洋溢于心田的是欣慰、愉悦与满足。师生之别终究不同于常人,推开窗户,隐隐觉得扑面而来的桂花香竟蕴含着甜味。
然而,世事犹如空中云彩变化莫测。
为人师最大的幸福是教到优秀人才,六十年代前期曾有此荣幸。他文理兼优,作为语文教师兼班主任的我,发现他既有文才又有觉悟。那年头大学录取率较低,故需在毕业班中开展“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教育,所谓“一颗红心”是说一切服从国家需要,所谓“两种准备”是说既准备升学深造也准备劳动就业,而那时的就业的大头就是赴新疆农场一条路。说句实话,对寒窗十二年的学子来说,多少有点无奈,大都好似被动的。但他却非常主动,积极倡议是否创作一个剧本,塑造一个自觉献身边疆的形象来激励大家,甚至连剧名都已想好,叫《时代儿女》。为提高主人公的品味,认为不该是高考落榜生,而应该是稳操胜券却自觉愿赴边疆者。我为他所动,破例地组织一个创作小组,意欲作为抓手,积极开展教育,同时进一步了解并教育他。发现他真不是嘴上随潮流说漂亮话以博得好评,实质心口不一的风云人物。
我校虽地处远郊,却有一半市区学生。在高考后等待发榜的时日仍需抓紧政治思想工作,我没有副班主任,这让我犯愁:分身乏术。他身为团支书,自告奋勇,带着我的旨意由他去主持。不但如此,他不乘车而是徒步越野长跑五十公里去上海外滩,我颇担心,他却信心满满地说:“古代希腊人都能跑,我们当代中国青年却不能?将来还准备跑遍全中国!”当晚在黄浦公园开展了活动,传达我的精神,第二天乘着黎明凉快又徒步跑回来向我汇报。望着晒红的肌肤、汗湿的背心,我禁不住拥抱了他——身为老师我第一次拥抱学生,给他擦拭晶莹的汗珠。
然而他却名落孙山,并非成绩欠佳,恰恰相反,他考得高分。唯一原因是他的父亲不仅是国民党员而且下落不明,校领导提醒说,这种情形最可恶,说不定什么时候待我培养好了冒出来把他带走,岂不是“藉寇兵赍盗食”!尽管他入团时曾一再发誓:“父亲是父亲,我是我!”但我没忍心直言相告,而是安慰他“条条道路通罗马”我原以为他就此消沉,谁知果如他所曾一再宣言的,第一个报名赴新疆最边缘的农七师,我到火车站送行,火车启动,他伸出车窗,大声说:“等我好消息!”望着远去的身影我禁不住泪眼模糊,默默祈祷他能经得住北国风雪严寒。直到金风送爽,丹桂飘香,他给我寄来了一套我向往的军装时,我心中悬着的石头才落了地,但更沉重的遗憾却升了上来,如果此刻在高等学府又会是怎样一个情景?
然而又由于云彩多变,离又会与喜相伴。
若干年后我接了个文科班,顾名思义,语文要大大加重,那么其课代表需挑非一般的,这就不能光看卷面上的成绩,须实体考察。我组织了一次对当前语文教学评议的讨论。由于长期灌输式的教学,竟然长时间冷场,偶尔有几个发言,大都是既简短又多好话的,眼看要无果而终,忽然站起一位留有马尾辫的女生,先是九十度鞠个标准躬,面带微笑地以标准的普通话侃侃而谈。发言的宗旨是当前语文教学过多偏重语言,文学缺失太多,这也许有利于考试,但语文毕竟不同于数理化,传授知识之外还有精神熏陶,其间还引了一首古诗,末了还环视四周说声“谢谢”。这一声“谢谢”引来全场青春欢笑。这真是别开生面,我当即认定课代表非她莫属,幸亏我下手快,其他老师也都钟情于她。
她果然称心得力,有一次早自修我因事来不及到校去主持测验,当我急匆匆赶到只觉得教室怎么出奇的静,走近才见她已似主考官在主持,而一般的课代表只敢收发练习本,连说“快把练习交上来”都声轻如游丝,她够有魄力!
又有一次交谈更让我对她倍加关注。她经历了好几位语文老师,发现毕业于师院的讲课较中规中矩,而毕业于师大的则视野开阔,前者偏解题套路,有利解题,后者重启发类比,提升水平。她还竟然深入之所以这样的原因:师院教员大都是从中学教师优秀者提拔的,而师大者大都由学者作家担当。我惊讶她何以有如此精到见解的。源自于初听某老师讲课感到不错,但当在听了师大毕业的老师讲的同教材的课才觉内涵有深浅之分,视野有宽窄之别,从此作此判断。
不知怎的,她搞到了1956年语文“汉语”“文学”分科版教材,一口气读完“文学”册,她大加赞赏:一册在手,中华文学一目了然,为什么弃之不用?
我又一次感到幸福莫名,而且更胜一筹,因为她还富有思考质疑探索精神,这是新时代所赋予的——已经到了二十世纪末,改革开放已经历近二十个春秋了。她渴望置身文学殿堂,她看中某大学的文学基地班,那时本科硕士连读读一贯制,她想读得更广更深,不想匆匆就工作,但她有些担忧家庭成分会是障碍,什么障碍她没说,我不是她班主任,也不便问,但宽慰她如今已成熟了,时代也急需人才,关键完全在自身。她将信将疑,闯一下吧,免得后悔,结果果然如愿以偿。
在一个茉莉花开的清晨,空气飘逸着淡淡的清香,她前来谢恩,畅谈身处文学殿堂的甜蜜,不无自豪地说,老师连学士都不是——五十年只发毕业证书不授学位,而所教的学生却将要当硕士,真是“青胜于蓝”啊!要感谢老师的栽培,我纠正说:要感谢的应该是前进的时代。
此刻素雅的茉莉花飘来幽香,飘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