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收到短信:“老师,谢谢您的厚爱。是的,我能考取北京大学您我都感到无上的荣耀。我永远不会忘记填写志愿时您用心良苦,叫我填报北大,本来我想都不敢想的,我听了您的话,我想这也许是一个梦吧,结果我很走运,梦想成真……”
这可是迟来太久的欣慰,我额手称庆。
五十多年前我刚踏上讲台,他是我第一批弟子,我校地处上海远郊松江,学生大多是农村子弟,家境普遍十分贫困,求知欲望非常强烈,上课听课眼神像鹰,下课围老师追问又像蜂。他亦如此,唯一不同的是他从不随众追问,而是静坐整理笔记。这引起了我的注意:消瘦却修长的身材,眼神沉稳,文理均衡并有潜力,我寄予厚望。然而,在填写志愿初稿时,他的目标严重偏低:只求大专并且只求留在本地。我甚感惋惜而忧虑,为师都不允许屈才,便究其原因,说是遵从父母之命,当然自己也认可,于是我作了一次家访。
这次家访我深受震撼。他家远在东海边的农村。我不是嫌路程遥远,而是深感他家太偏僻。那时市郊交通极不发达,公交既没有直达,班次又少路况还差,须乘蜗牛似的小火轮,还借助“欸乃”一叶摆渡船,再步行田间小路,此间闻不到一点现代大都市气息,难怪人的视野不开阔。
当我走进他家门时又一次震撼:迎面所见的一架子床只有半副床架,另一头则搁在垒起的破砖与缺了口的缸上,家里几乎没有像样的家具。贫富差距出乎我想象的大,我这才理解求知的动力来之何方,也更坚定对当年教育向工农子弟倾斜方针的信念。
他的双亲特地从鸡棚里摸了两个鸡蛋煎成荷包蛋款待我——他们吃的是自腌的萝卜青菜叶,站在两厢向我掏心掏窝:儿子能读上市重点校算是出了秀才,祖上阴庇,是上上大吉了,如能考上大学,那就烧高香了,故不奢望,只指望考大专,学期短,早点工作,最好上师专,国家还给钱,将来当教师也体面。双亲年老体弱,快不堪重负了。
我几乎下不了筷子。贫困固然激人奋起,但也易让人小富即安,视野不够开阔,这将阻碍发展,甚至埋没人才。关在笼子里永远是鸡,只有放出笼子才可能成凤凰。我站在家长望子成龙的立场上劝告,家有好苗千万别耽误了,当今时代经济不成问题,国家会资助的,苦熬几年孩子必成大才家门有幸啊!双亲两眼含泪,频频点头,形影相随送我到村口,等我走远了偶尔回头,只见老俩还在目送。
我返身决定廓开他的视野。农村子弟之所以容易小富即安,就因为见识不广,河伯一个。他们虽说也是上海人一个,可从未踏进繁华市中心一步,与两部偏远地区实际无甚区别,从闭塞的村落来到软硬件俱佳的市级重点校,自然以为极致了。话语不及直观,我带领学生观摩大上海。
现在轮到他们震撼了,在整个过程中惊叹声始终此伏彼起。我特意关注他。在宏伟的鲁迅墓碑前,他久久伫立着,他连做梦都没梦见墓碑竟会这么高耸阔大,反复抚摸鲁迅身下的石雕藤椅,惊讶于雕得如此逼真。来到当年为上海第一高楼二十四层的国际饭店前,站得树桩似的,昂着头反复说:“真的邪高邪高(浦东方言:很高很高),帽子真的要落脱啊!”站在黄浦江畔,天遂人愿,正巧有条大厦似的客轮离港,威风凛凛,家中常见的小火轮犹如小泥鳅,这时他唯一一次问我:“华东师大的校河内真的能划船吗?”我曾经对他们现身说法:“你们所读的学校占地一百五十亩够气派,而我读的华东师大占地一千二百亩,有条河叫丽娃名闻上海滩,还可划船,号称花园大学,可我还是神往北京大学,那可是闻名全球的百年名校啊,人总往高处走。”我告诉他,在大二时的暑假就在学校里过,晚上躺在船板上任其飘荡,仰面数天上的星星。他听得如痴如醉……
年轻人终究是年轻人,他情绪高涨了,只问了一句:“能考上吗?”我鼓励说:“跳一跳摘果子。”他心领神会,开始连连躲在阶梯教室里开夜车,终于摘到了北大中文系硕果,较之我的华师大中文系又高出一筹。
然而我没想到他北上后竟鸿鹄一去无音讯。曾经作了种种解释与猜测,全部无果而终,只得沉入心底,直到相隔半个世纪后的前不久才又鸿雁归来。原来北大毕业时因品学兼优被分配到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动乱中单位被撤销,却分配到国务院办公厅秘书处,为中央首长处理人民来信工作,最后调到直属中央书书记处领导的中共中央国家机关工委、组织部,也因此荣幸地拜识习近平,深感其作风严谨又平易近人。由于身负重任,要求保密,不得随意与外界联系,他一向沉稳,故一干几十载,直到功德圆满退休荣归故里才来谢师。原来如此!
我再次额手称庆,深感贫困子弟与西部地区是人才的海洋,高等教育适当倾斜是具有战略目光之举。
201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