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
数学卷子一发下去,教室就炸开了。这是全县初中升高中考试前的模拟考,据说是掂斤量的。谁知败得够惨,全年级四百多名学生只有四十个及格。真是上帝保佑。
唯独他一声不吭,只见他直挺着身子,直竖着卷子,直凝着眸子,像是石雕。难道他也名落孙山?不,他考了个九十六分,是全县的“状元”!那他还想要什么?
“这是一个可怕的‘不等式’!”
他忧心忡忡地说。原来他做错的一道题是事先估计到了的,而且花了力气,结果还是错了。这象刀戳心窝:假如升学考考到呢?假如在四化建设中碰到呢?假如将来到太平洋彼岸作学术报告被提问呢?假如……
一切安慰都无济于事,他深以为耻辱并为此一头扎到了学海的深处,什么也别想引诱他,就象风雨中的石雕。
整整两年的茹苦含辛终于换来了累累硕果。他的数学成绩扶摇直上,在全市高考预测中获得满分;在高难度的数学竞赛中获得一等奖,成了名闻城乡的佼佼者,被看作是最幸福的人。因为在大学校门前,他拥有最大的被挑选权。
然而,我却在最幸福的人脸上看到了阴影。
教室里又是人声鼎沸,谈的是填写志愿,对未来的展望。我又见到他一声不吭,挺着身子,凝着眸子,只是手中拿的是刊登介绍大学专业的报纸。
这真是不可思议。他还担心什么呢?花香招蜂,他声名显赫,引来本市几家名牌大学相继登门招贤,纷纷表示优先录取。秋后佩戴大学校徽,对他来说是三个指头捏田螺——稳的。不像那些“第三世界”——功课较差的同学,面对高校一片海洋,不知明天浮萍飘至何方。他还有什么可忧的?
为了摸清楚情况,我请他去环境幽美的校园里散步,在假山坡的石阶上坐了下来。不料,他抢先开口:
“华老师,我决定离开上海北上,报考清华。”
这一下把我弄糊涂了。我知道当今的行情:有本事的留在上海,实惠;只有“第三世界”才报外地,冒险。他这样不是自讨苦吃吗?这几年不是白辛苦吗?
“能谈谈你是怎么考虑的吗?”
他微微一笑,一个时期以来第一次那么坦然地笑,似乎说:“向班主任汇报,当然高兴。”接着抬眼远望山下薄雾缭绕的水池与草坪,缓慢地说:
“我知道,您一定不理解,我为什么不走阳关道而要走独木桥。”我的心蹦的一跳,现在的青年真厉害,眼光似利剑,把我的心思窥得透亮。
“这两年我做了上万道数学题,与等号打了无数次的交道,科学使我懂得等号的两边必须相等,不然就叫不等式。现在我碰到了人生的数学问题,知识究竟应该与权力划等号,还是应该与义务划等号?”
哦!我感到了人生的严肃,不觉正襟危坐。
他抹一下额前的垂发,显露出宽阔明亮的额角:“如果我辛苦了两年,只为了谋求个人安逸,不是不等式吗?如果知识多了些,就要抬高身价,对四化有什么好处呢?现在这种思想不是多了点吗?什么时候才能四化呢?我当年钻数学,就是深感国家科学落后,先要国家四化,再个人四化。否则,又何苦呢?”
清澈的眸子充满着信心。我不觉肃然起敬,成绩佼佼,志趣也高。这位惯于用数学来思考的青年的“等号”之说又是多么独特,多么鲜明,就象他的名字“石磊——四块石头”那样简明。其时,千年古塔显现于晨光之中,缕缕金阳透过树林射在山路上。朦胧间,我见到晨光似乎在古塔与石磊之间划上亮闪闪的“等号”……
刊于1981年6月25日《解放日报》市郊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