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装饰橱内的一对微型酒杯惹人注目,酒杯上的五星红旗两侧金字闪耀:国酒茅台。不知情者以为鄙人好此一口,其实不然。
上世纪60十年代初,我接一个新的高三班,前班主任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说班里有一名被内定为“有认识问题”的学生,居然在课堂作文中歌颂“包产到户”,公然与农村社会主义改造唱反调。
这可是个烫手山芋。那年头,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大学招生一看家庭成分,二看政治表现,成绩倒是不是最主要的了。如发现学生对当今方针政策有不满的,一律取消录取资格。与此相配的是,中学对毕业生特重视政治鉴定,决不让有政治思想问题的人混入无产阶级的大学。所以,那位语文老师发现问题,立即上报,以示划清界线;那位班主任在交接时也如实转告,以免隐匿包庇之嫌。
我当然也不敢怠慢,但我没有依样画葫芦,我想先弄清楚原委。中国农村的变革已历了五级跳:个体——互助组——低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报上天天讲,政治课也考过,他何以会如此落后?我找他谈了一次话。原来,他出身农村。他的亲属世代务农,亲历变迁全过程,尤其是“三年困难时期”,人们在情感上难免怀念起当初。他身处其间,耳濡目染,不可能无动于衷。他说:老师不是常说作文要写真实情感吗?我如实下笔,没想到竟闯了祸。看来这位同学是朴实真诚的,这样的青年怎能忍心打入另册呢?
自此我对他倍加关注。我发现他不仅具有那年头所特有的工农子弟奋发向上的拼劲,更有文学天赋。寒假期间,他回浙江海宁家乡,登临城边紫薇山观景,居然激情荡漾,写了一篇《冬日登紫薇山》,颇有姚鼐《登泰山记》的风韵,我禁不住批了四个字:沉雄有致。他对世物感受之独特,文字功底之扎实,为我执教以来所罕见。我益发感到他有可能考上名牌大学,为此我让他当了副班长,为录取时能增加点“政治砝码”。
然而,我所做的一切都只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临到毕业写鉴定时,问题就棘手了。因为这学生“有认识问题”是学校定的性,写不写入档案我作不了主。我要是擅自抹去有关定性,自己也将承担巨大风险。我是所谓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子弟,那个年月是以阶级划线的。此时,我如同站在十字路口,要是如实记载学校对那学生的定性,就能表明我立场坚定,我或能得益;如果我把它抹去,则有可能被认为顽固坚持剥削阶级立场、包庇异端,从而引火烧身。
我失眠了。我知道这一笔落,就如同用铁锤砸碎了那位学生升入高等学府的梦,他也只有回到农村去了。我想到自己,在大学求学时,因学业成绩较优而备受关爱,1958年“大跃进”时,中文系学生下乡勤工俭学,仅留下16名在校编写大学教材,我是其中之一。这意味着毕业后不是当研究生就是留校,至少是分配到各大学任教。事实上这16名同学大部分也确是如此安排的,唯独我被分配到一个远郊的中学。我后来才知道,原因就在于我出生剥削阶级家庭,而我父亲又被错划为“右派”。我能让悲剧在我的学生身上重演吗?何况,他比我有才华!反复权衡之后,我决定冒天下之大不韪。
然而,我写的鉴定还需领导审核,而对那学生的定性本来就是校领导作出的,如果通不过的话,我还不是空忙一场?我开始研究对策。我忽然想到,那年头军事院校招收应届生,要求输送最优秀者入学,这是头等重要的政治任务;然而学校输送的名单中学习成绩佼佼者并不多,即使出身红五类而成绩拔尖的也常常不在其列,被保送者大多居于中等学业水平,个别还中等偏下。为什么会与要求存在一定差距?原来报考军事院校是保送制,送一个解决一个,而重点中学的升学率是生命线,关系到领导的升降任免,有一批保送生垫底,再让那出类拔萃者去报考北大清华等名牌大学,这样更可提高升学率的含金量,这更关乎政绩,所有这些被称为“田忌赛马术”。我从中发现,学校在具体执行政策时并不只是一味绝对服从,在关系到切身利益时,还会有一定的回旋空间,还是能有所“变通”的。这样一来,我胆子就大了。
于是,我跟领导拿升学率说事。首先我以坚定的语气指出,就学业水平而论,这位同学考复旦大学是稳操胜券的。我特别强调他报考的是文科新闻系,因为我校偏重理科,历来文科录取情况不理想,成为领导的心病,他如能考上,则将打破纪录,产生我校第一个新闻系录取生,这对领导而言是何等的诱惑力!接着我乘势而进,告知我将在那学生的材料中添上一笔,“曾任副班长”,这将增加他政治表现的分量。见领导表情有所松动,我再推了一把:这个学生经过教育,早就改正了,我们不要再提这事了,我愿为此承担后果。第二天,我被告知,学校同意不把对那学生的定性写入档案,我高悬的心终于落下了。
后来的事实正如我的预料,他考入了复旦大学新闻系。
此后学生各奔前程,颇少联系,我也本不奢望回报。没想到,时隔四十年,在百年校庆之际,这位学生特地请假自北京飞抵上海,以班长身份再次召集同学,假座大酒店聚会。在酒席上,他赠我一个花篮,高举满斟了茅台酒的酒杯感谢师恩。原来几经奋斗,他事业有成,现任对外刊物《北京周报》副总编辑,是对外传播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中国期刊协会常务理事……
临别时,他送了我一套微型茅台酒杯——这就是我现在书橱里装饰品的由来。
刊于2011年3月2日《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