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话不假。
事情发生在第一次农业大学大寨会议后的暑假。为了投入农业大寨高潮,我决心打起背包下乡去参加“三抢”战斗,却遭到我爸爸的反对,任我怎样要求,他总是不同意,最后我只得把东海公社常青松书记的话搬出来:
“老常说:咱贫下中农宁可自己身上掉几斤肉,不让田里少收几粒谷。你们能下来,咱欢迎啊!”
不料我爸爸听了坐在沙发里直发笑,抽着凤凰烟说:“小川,现在这年头谁还不会学会嘴上一套,真心实意的有多少。尤其是那些老家伙,早想到站下车了,漂亮的话是对人家说的,让你们去替他们卖命!”
听了这话,眼前不由得浮现刚才下乡见到的情景:在玻璃板似的水田里,人们正在弯腰插秧,有一个庄稼汉在扔秧。他不是满天撒网,而是投弹那样一束束扔,落点正好,恰巧落在插秧人的手旁脚边,而且落点均匀,几乎刚好一把秧插完,脚旁就有一束秧等着,完全没有闲秧要人跨出半步去拣。我不禁叫好!一会儿那人就来到跟前,上身汗水一片,下身泥浆两腿,这就是五十开外的老常。
“不,爸爸,你说的不完全对。”
“幼稚,太幼稚了!”
我最后还是坚持下乡了,却带了不少的问号。
由于爸爸的阻挠,使我错过了集队出发的时间,我只得独个儿问讯摸到老常家,据说在那儿举行欢迎会。可是我却在门前呆住了:怎么是三间茅草房呢?这儿会是公社党委书记的家?忽见门上有一副红底金字的对联:
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
笔迹苍劲有力,气势雄伟,又分明是出于党的干部的手笔。我就推门进去,果然正见侧面坐着的老常。他神采奕奕正在讲话,说着扭了几扭坐着的竹椅子,竹椅吱嘎吱嘎直叫唤,“还使唤这个会提意见的家伙。”我差点叫出来,这儿几乎是竹子世界:竹櫈竹椅,竹柜竹塌,没件象样的,房间简直太简陋了。
“其实我这儿的东西都会叫:开扇门,吱嘎,睡觉睡竹塌,翻个身,吱嘎,”忽然用上海话说,“吱嘎吱嘎,好象在说‘世界世界’,叫我不要忘了全世界。”
这一来大家都笑了,我发现老常挺诙谐。不过我又想起爸爸的话,似乎觉得他有些勉强。
老常抽了几口劳动烟,一抹灰白的短平头说:“说到全世界,我这儿还真的能见到全世界,看!”说着转身打开窗户,啊,海洋!我出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了蓝的天空,蓝的海洋,白的浪头,白的海鸥,海天交接处一艘乳白色的万吨轮在航行。
“海洋的那边就是五洲四海,从我这茅草房望得见世界风光,全球风雷啊,对吗?哈——”
爽朗的笑声震动着草棚,连同海浪,似乎有山呼海啸之势。大伙初见时的拘束一扫而光,大家重新围了下来,毕毕剥剥地开始嚼又醎又硬的盐炒豆,把大麦茶喝得桶底朝天。我感到老常真的自有乐趣。
“怎么样,用你们的话来讲,挺有诗意吧!”忽又一转,“可是我不是诗人。你们来的时候一定会觉得瓦房怎么这样少呀?就是嘛,正因为这样,我住在草房里就可以不脱离群众,从草房里才望得见群众,想得到群众。”
噢!房内笑声一下凝住了,只有远处海浪拍岸声音。大家都在咀嚼他这席话,我爸爸当上干部才三年就不想群众了,老常真不简单哪!
“好吧,现在去看看贫下中农吧。”
时间飞快,走出门来发现已经满天星斗了。海风一阵紧一阵,带点潮湿,台风要来了。我们走了好几家,家家黑灯空门,旷野里却到处光亮,秧地里嘻嘻哈哈,那是妇女们在拔秧;刷刷刷,早年突击队在割早稻;远处光柱晃动,拖拉机手在翻地。天上星与地上灯交相辉映。
“啊,这真是大干社会主义的气派啊!”
我惊叫了起来,“说得好!”老常说,“不过这儿不只需要感动,而要行动,欢迎你们来劳动!小伙子们,你们这回正好碰上强台风,怎么样,当龙还是当虫?”
“那还用说!跟着你还会不成龙!”我说。
“好,今天的欢迎会到此结束,明天战场上见!”老常说完走了,衣襟吃着晚风,飘然敞开,俨然高山顶上哨兵披着的斗篷……从别开生面的欢迎会出来,人人都像打足了气的球,又蹦又跳,我感到老常像象团活火,使你热而且是灼热。第二天果然风雨交加,我们个个摩拳擦掌,头顶草帽,赤脚一双,男的插秧,女的拔秧,大雨倾盆正好洗了个淋水澡。
可是接连几天下来情况渐渐不妙了,病号出现了,特别令人伤脑筋的是,带来的衣服全淋湿了,而雨还在一个劲的下。吃过午饭,风又紧了,倾泻的雨水从玻璃窗缝里挤了进来,班主任老师又站起来踱方步,望了望满屋子横七竖八吊着的湿衣服,正在门板上睡得很香的同学,自言自语地说:“老常怎么还没回来?”老常深入到别的大队去摸情况了。
“哈哈,师生俩在促膝谈心啊!”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几天不见,腮帮子胡子已密匝匝的了。他给我们一人一个馒头,里外两间巡视一遍,摸摸晾着的湿衣服,拉了条板凳,让我们在他两边坐下,端详了半天说:“怎么,到底是拿笔杆的,几天就累瘦了。”
我们心中滚过一股暖流:他多和蔼可亲哪!
“有什么困难吗?”
班主任老师熬不住竹筒倒豆子似的全倒了出来,建议休息一二天。老常沉默了半响,忽然站起身,竹笠往头上一扣,下令说:“走!”上哪儿他没说,但严肃的神情不许违抗,跨出门,横风急雨扑得我一个踉跄,只见远近一片水气。老常大步流星地来到稻子浸在水里的田头,又下令:“摸!”我照他模样将手伸进稻堆,乖乖,这么烫!“看!”耳边又响起老常的命令,我看到老常手中的稻穗抽出了一丝丝白芽,风雨括得稻穗跳动不停,老常的手却纹丝不动,我仿佛见到鲁迅那石象,严峻的石象,粮食胜过生命,令人肃然起敬的石象!
“常书记,我明白了!”我说。
我见到老常饱经风霜的脸上闪电似的掠过一丝微笑,脸色依然严峻,似乎在掂量我的决心有多大,宽厚的大手重重地拍拍我的肩头,以赞许的口吻说:“这才对头,不过要作准备。”接着作了具体部署,关照劳动时应该换上湿衣服,回来时就有干的穿了,还千咛万嘱不要让女同学参加。说完,老常又爽朗地笑了:“不怪我太严厉吧!没办法,战场过来的人习惯把任务当做生命,心里不敢马虎哪!”说着在满是积水的田里走了,激起的哗哗是声与风雨交响,几乎满天都是。我和老师都不由得对笑了一下。
回到宿舍,还没等到老师把话说完,象鸭子下水,满屋子响起了一片嘎嘎声,全冲屋子去了,什么风啊雨啊,干衣服湿衣服,没一个听,而女同学还跑得最快。
从风雨中夺粮食的战斗打响了。像发了疯,风雨降将人乱推乱搡。我们昂首挺胸,推着风雨前进!有的肩挑,有的合手抱,一步一滑,将稻子往仓库里搬,都干得像从泥潭里爬出来似的。我们没有呐喊声,因为风雨封了嘴,闷着干,只有赤着的双脚拍打积水的声音。
忽然一阵欢呼声炸响,没想到老常来了!他最早出现又是在最远的线路上,我赶紧跟了上去,别看他五十开外年纪,肩头还比我们青年刚硬,他用红漆的木扁担挑的稻拿两根竹扁担都甭想挑起。一转眼,在老常身后排起了一条长龙,老长常带头哼起号子:
风吹号呵,雨打鼓呵,当英雄啊!
一脚高呵,一脚低呵,干革命啊!
我们又惊奇又高兴,跟着哼,越哼越响,压过了风雨声。我们来去一阵风,老常是领头,真带劲!
等到稻子搬完,我们个个成了泥猴,又一头跳进龙沟去洗刷,嘻嘻哈哈地谈论到了老常,又是说到风就下雨,老常又来了,大家一见,都张嘴说不出话。
老常还是一身泥水,挑着两桶水,水桶一晃一晃,从杨柳梢后走来,一边扬臂一边高呼:“同学们,快来喝紫苏汤,喝了精神足,保证不着凉,寒气一扫光。”
原来老常在给我们布置任务后,回去让他的七十多岁山东老娘烧药汤。老常一屁股坐在屋檐下的门槛上,手拿着瓢每人一勺,谁嫌不够还再添几勺。我们捧着这又热又苦又甜的药汤,心中热血奔腾,把老场围得水泄不通。紧盯着满是皱纹的脸,松树皮的手,爱说笑话的嘴,我说:“你待我们太好了,呃,您放了那么多糖……”
我的话没说好,但老常光抽烟发笑不作声。
“咦,您笑什么?”
“哈哈哈,冯小川,我笑你挺机灵,舌头辨得出是糖而不是糖精片。说真的,我从你们身上看到,老一辈在炮火中炼出的革命精神继承下来了,没给风刮跑,没让烟熏黑,你喝的是糖,我比喝糖还觉得甜呢,怎么不笑?”
老师一甩短发,说:“老团长的话含义深长:干革命就要干,靠吹是不行的,而革命的老前辈又带了头。”
“老团长!”如雷贯耳,我呆住了,“那你……”
“那我怎么今天在干农业?对吗?”
老常的一点明点得我满脸通红:是的,这简直不可思议!
“同学们,让我来介绍一下。老团长因为年纪大了,不适宜在干部队了,组织上考虑让他复员,正好第一次农业大寨会议后党中央发出号召,大办农业,他想人离开了部队,但不能停止革命,于是坚决要求下农村,并且把老娘一起带来,干农业!”
班主任老师简短的话激起了我们青年无限的崇敬,不由向他靠得更紧了,我咋更贪婪地望着他。
“我知道小川还不满意,”老常朝我笑笑,“那我就给你们扯一扯吧。话就从这根怪样的红漆木扁担谈起吧。”
远在抗日时期的一九四三年,游击队在奔袭日伪据点时缴获了大批枪支弹药,一下子拿不了,连长李开华就用日本军曹的指挥刀砍倒一棵树,削去粗枝叉充当扁担,机枪手常杰松从床底下找出一桶红漆给涂了一层,谁知道是涂在铁器上的防锈漆,他脸红得发紫,李开华却说:“别笑,小常想让这个扁担用到共产主义,同志们,到那个时候还得用扁担呢!”
我抚摸着扁担,坑坑洼洼,中间却确磨得光光的。
“为了纪念这一不寻常的经历,我每隔几年给它漆上一遍,相隔时间越短越说明我没有忘记。我们就带着它,赶跑了日本鬼子,打上了沂蒙山,跑遍了淮海战场,打过了长江,打进了这座滨海大城市。可是就在胜利前夕,我革命的引路人老团长李开华却牺牲在这一带的水稻地里。”
老常指着眼前雨止云散,到处亮闪闪的碧绿的田野。
“那时敌人垂死挣扎,重兵把守,而领导又决定不用大炮,硬是靠手榴弹、炸药包进攻,用鲜血打开胜利的道路,在这儿躺下了许多战友有渡江前参军的,淮海时入伍的,甚至有三八式……他们都为胜利而战,但都没有看到胜利!”
老常说到这儿声音有些发抖。四周寂静,只有屋檐水顺着互楞滴了下来,水声琤淙,水花四溅……
“有人说,我们这批人不再想革命了,构筑什么安乐窝了,我们从血海里过来的人,怎么会将用鲜血生命换来的成果白白断送呢?我要到这儿来,就是因为我的老首长在这儿牺牲,接过他的旗帜继续前行!”
正在这时,从远处海塘大堤走来一个人,一身军装,背着背包,似乎衣襟敞开露出里面红火的衬衣。雨后的骄阳照在上面光彩鲜艳,威武雄壮。来的人是谁?
“哎呀!”老常忽然叫起来,“我压根儿忘了。”
原来是老常的儿子,炮兵排长,经过父子俩再三要求,现在复员下乡到这儿来,大办农业!不去城市工矿!
顿时欢呼声沸腾,一阵呼喊,跟着老常奔向前去了。我猛然想起父亲的话:“现在这年头谁还不学会嘴上一套……尤其是那些老家伙……”这是胡话,是污蔑!
嘀铃铃……
正想着忽然脑后响起自行车铃声,回头一看是父亲,淋得一身水,又湿又瘪,活像个落汤鸡。他是来送雨衣的。
“看,弄得像什么样子?——回去!”
“不!”我针锋相对“我不回去,你回去!”
说完我向大堤走去。凉风飕飕,到处水漉漉亮晶晶,前面是阳光灿烂,人群欢腾,一片光明……
197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