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照，漫天绚丽。
“你呆着干嘛？还不快准备？他们就要来了……”
老师又发脾气了，这回师母黯然下了泪：老爱人一病倒下三个月不起，不久前又昏迷，已经够揪心的了，好容易醒了过来，谁料一睁眼就 发火。夫妻四十年从不曾红过一次脸，不能不认为预兆不祥。照例说， 病重人的思念应该满足，可是他所说的“他们”究竟是谁呢？大儿子路 远迢迢赶来，父子相见却是淡淡的，还冲着人说：“你来干甚？生产这 么忙，能走得开？”
掌上明珠——小女儿星夜兼程赶到，也只多了一句：“绝育后腰还 酸吗？”
至亲好友、亲生骨肉都到了，他还在嚷嚷，还想见谁呢？要不是鼻 孔插着输氧管，左手输着葡萄糖，准会蹦跳起来，师母急得六神无主。
“你还愣着干嘛呀，他们就要来了呀！”
师母只得跌跌冲冲赶紧给校长挂了个电话，校长宽她心，他清楚老师想见谁，她只管好好照看就是了，她将信将疑回到病房。他又迷糊入 睡，两颊深陷、颧骨高凸，单薄的鼻翼吃力地扇着，像行将熄火的火车 头。师母的眼泪又下来了。
正在这时，门呀的一声，轻手轻脚进来一群女学生。
好似乍闻落地春雷般的，老师突然圆睁双眼，爬满红丝的眼睛又一 次闪亮，脸颊上的虚火瞬间演化成红火，颤抖着声音说：“你们总算来 了——”
“老师，您……”见到原先精神抖擞的恩师现在在受罪，同学们差 点哭出来。
“不碍的——，接氧气管可——避免室气污染，输葡萄糖，嘴就— —可以空出来——讲话……”说着裂嘴笑一笑，笑得很甜，就像平时表 扬同学时的憨态，由玻璃窗折射来的霞光正照着白发，显得十分精神， 但这回同学一点也笑不出来。
果然，紧接着就爆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在稍稍平息了之后，老师一 连发了十几个问题：代课的是否他要求的那一位？他是否说话还太快？ 他讲课是否还一人讲到底？作业是否每本都仔细批，是否及时讲 评？……咳嗽又逼上来了，胸脯深凹，却咳不出来。
“老师，代课老师也很负责，您就别……”
谁也没想到，这话竟使老师咳嗽突然中止，又眉飞色舞了：“今天让我讲个够，小胡，解题步骤不要跳，当心‘伤脚’。小李，你像男孩， 缺乏耐心，姑娘总要像个姑娘，小胡，你一定要考中国科大，去找华罗 庚……”
老师越说越响，气越讲越急，急得让始终守护在一旁的贤内助频频 摸头发——暗示刹车，谁知他却说：
“与其憋死，不如累死！——当然我还不会死。”
机灵的数学竞赛第一名的小胡赶紧说：“老师，您的话我们全都记住了，正在照您说的去做。”
这“药”真灵，高度紧张的脸平和了下来，身子靠到了半升的钢丝床上，他让爱妻用苹果湿润一下干燥的嘴唇。窗外映进桔红色的彩霞。 他现在缓慢地说着，犹如潺潺的山间溪水：
“人生真不可捉摸，当初我向领导保证教到底的，没想到还差几个 月竟……不舍得呀，你们是我四十多年最好的学生，又碰上我一生最好 的时代，我——不！不会的！我马上就要出院的，顶多再有一星期。”
太阳完全落到地平线下了，将最后一抹余光撒向了天空，无比的绚 丽，老师终于微微抬起了手，示意“一星期后课堂上见”，两眼充满着 慈祥、兴奋与渴望……
师母这才明白了，略微宽心地送学生到走廊上，正好校领导赶到， 一群人怀着挂念、期待与尊敬地走进病房，只见晚霞烧得满室红彤彤的，
师母走近病床，刚要禀告却一下子呆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