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似乎流水,任其多久,冲走的只是泥沙枯枝残叶,却使万年长 河中的岩石更加光洁鲜亮。
上个世纪的 59年秋,我踏上松江二中讲台才一个月,却被告知要上 公开课,而且听课者是上海师范学院中文系三年级生,也就是刚满师就 要当师傅,尽管毕业于华师大,诚惶诚恐,唯恐成了开屏的孔雀转身。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尽力而为吧,课上完了。梦游似的钻进教工食堂。
正当我闷头食不甘味时,忽见一位佩戴玳瑁眼睛、身穿浅灰中山装 慈眉善目的长者朝我走来,手里端着盖满菜肴的饭碗,我赶紧起身,他 嘱我尽管吃,凉了对胃不好。
“我原以为你已执教多年,问了你校领导才知道刚刚分配来,很老 练。”这是长者第一句话。
这话胜似当初在家接到邮递员送达的大学录取通知信函。悬在空中 的石头砰然落地了,忙着谦虚几句。长者接着似褒奖又似开导地说,讲 课的首要是吃透文本,但必须讲究技巧,使学生兴奋起来,同时板书必 须漂亮,让学生眼前一亮,这一番话听得我眼清耳明,使我由自在上升 为自觉。
正当我沉醉时,长者忽然一转话锋:“这里外部环境是差些,比较 闭塞落后,缺少娱乐消遣。”
我当即吃惊不小,因为这正是我那时的心境。我是在南京西路时尚 街上长大的,而这里南北东不出一百米就是农田,反差实在太大,尽管 学校内部堪称世外桃源。他怎么会触及这痛点。这表明他一定去领导那 里追根问底了,因为我曾经在领导面前流露过?还挨了一顿批:“艰苦不艰苦想想红军长征两万五。”我顿时神情严肃,他竟对已如此上心, 出乎意料,更出乎意料,他没按常规训斥,而是心平气和地开导:
“但这正是做学问搞事业的理想地方,外界繁华但诱惑也多,人的 精力是有限的,人生百年,稍纵即逝。希望耐得住寂寞,沉下去钻研它 几年,把语文教学搞上去。”
这一番从成就学问事业的角度的教诲十分熨帖我初为知识分子的思 绪,入脑更入心,足见其良苦用心,不禁肃然起敬,我何德何能,又与 他非亲非故更非师生,连一面之交都谈不上,仅一面之见而已,按常规 听课者一下课就作鸟兽散,至多恭维几句,哪有如此情景,既鼓励更加 敲打,而敲打又贴心贴肺,特别是屈尊上门送爱,真是古代高士再现。 整个过程中一再催我用餐,他却始终不曾动过一下筷子。我禁不住动问 他尊姓大名,他只告知是上海师院带队老师,在我再问之下才告知详情,我徐徐站起:
“您……您就是翻译阿·托尔斯泰《苦难的历程》三部曲的翻译大 师朱雯先生?”
他微微一笑说:“见教。”然后又继续刚才的话题,似乎担心我坚持不了,又补充了几句:“松江文化底蕴深厚,水陆交通方便,又是鱼 米之乡,前景看好。”说完似怕我道谢,旋即转身离去,留给我边走边 驼着背扒拉冷菜冷饭的背影,我忍不住热泪盈眶。
此背影深深印在脑海,时时浮现。最近我拜访彭新琪孙毅夫妇我又 起回忆,彭老脱口而出:“朱雯一生爱才。”特别是果如恩师所言,如 今松江不但兴建了规模宏大的大学城,而且又在大兴土木,铺设市郊首 条有轨电车轨道线,面貌之新已非“今胜昔”所能充分形容。而我也遵嘱留守,转教于松江二中、农校及松江电大达 56 年,才于 80岁怀揣“大 江园丁奖”离松返沪,恩师的背影更加清晰亲切,我要告慰在天之恩师:先生的教诲千真万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