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敬仰罗玉君老师。她的第一堂课至今还清晰可辨,罗老师以 浓重的四川口音朗诵般地说:“在阴霾漫天的英伦三岛,十六世纪中叶 升起了一轮太阳,它一跃上天空就光芒四射,就使岛国一片光明,就照 亮了欧罗巴洲,就照遍了诺亚方舟,这轮亘古光耀的太阳就是英国的伟 大诗人、戏剧家威廉·莎士比亚……”全教室震撼了,这开场白简直是 一首诗。
岂止崇敬罗老师的才学,更感佩她的坦荡襟怀。有一回我们文学创 作社的几个小伙子围着罗老师,试探她的罗曼史,她给我们以彻底的满 足。她一边眼睛亮晶晶,一边笑眯眯地说:“是的,谣传不假,当时我 在巴黎求学,李先生在里昂留学,不瞒你们说,那时我正在翻译《红与 黑》,我译完一章就给他一章,他说:‘就因为你译笔完流畅,我才爱 你。’书译完了,我们也就结婚了。”
那年头是充分强调改造知识分子的,改造者当然是那些无需被改造 的圣者,他们常以教训的口吻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开导,底下则肃坐聆 听,大气不出,其中最为虔诚的要数罗玉君老师。她总是来得最早,而 且总是端坐在第一排,静默得像尊菩萨。我纳闷,堂堂翻译名家何以像 个小学生?她悄悄对我说:“我耳朵有些背,坐在靠后怕听不仔细,漏 听了精神。”我笑她太当真,未必句句都得听,谁知她一脸惊恐地对我 说:“小吴啊,上次市里开会,有位领导就点我名:‘你罗玉君就因为 文笔流畅,使封资修流毒更广。’不瞒你说,当时我真吓死了,这不判 我死刑了吗……”其时我尚不识时世,对她的惊恐感到不可理解;但她 将这被引以为耻的隐痛告诉自己的学生,这种率直坦诚却令我心颤。
然而,不久竟悄然发生了逆转……
经过了一场政治风暴,1958 年大学里掀起了下厂下乡热潮,我们华东师大中文系倾巢而出,开赴嘉定徐行公社搞勤工俭学,仅留下十六名 所谓高材生放卫星——编写大学教材,准备揭开大学生读大学生自己编 的新型教材的历史新页。阴差阳错,我竟被塞在其间,而且分在外国文 学组。偏巧,罗玉君老师也留了下来,不过她是作为照顾对象的,因为 患高血压,身体也胖。就是说,虽然坐同一张桌子旁,名义上是顾问, 性质却截然不同。这在第一次全体会议上就明确了的。
我简直是受宠若惊,浩荡大军只挑了十六人,这将意味着什么?我 这才体会到那句几乎天天高呼的口号——“你们是新中国自己培养的知 识分子”的内涵和份量。而无形中我与罗老师间被划了一道界线——她 是旧知识分子。
罗老师毫无所觉。一天,我正在宿舍里午睡,被人推醒了,没想到 站在我跟前的竟是罗老师。原来她想拿她负责编写的阿拉贡的《共产党 人》换我的巴比塞,她一如既往,边拿手帕扇风边说,怎么想的就怎么 说:
“不瞒你说,我不喜欢阿拉贡的作品,从严格意义上说,她这部东 西不能算小说,读起来味同嚼蜡,又这么长,简直是受罪。”
这话在当今实属寻常,在当时却是犯大忌的。罗老师如此无所顾忌, 足见君子坦荡荡,也足见对我的信任。我当然感谢,但已不怎么激动。
罗老师莫辨这为她所陌生的变异,依然絮絮陈述其想法:“巴比塞 的中文资料非常少,而你学的是英语,搞起来也很费力的,调一下两全 其美。我先征求你意见,要同意,我就去跟他们说。”我又一次敬佩她 尊重人的作风,决不强加于人,接着她微笑着说:“为这次合作,我准 备送你一本精装《红与黑》,上面题‘译者赠’。”笑得那样自信,那 样和蔼。
我被激奋了,这将让我的书架生辉。然而,心被搅动了一下又冷却
下来,我无力也不愿迈过那条无形的界线。我怕伤老师的心,推说让我考虑一下,没想到罗老师一下子看出了我的心思,竟是一脸沮丧,嘴角 扯动了几下,眼角似乎潮红,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我曾动摇,但终究 没敢越过雷池。
我尝试着去请示,不过说成是我的想法,掩去了罗老师的那些话。 结果被训斥了一顿:“我们这样安排就是要通过编教材改造她的世界观,她的任务与我们是不同的,你难道还不清楚?”这以后,每当见到她蹒 跚的背影,一丝失落感就袭上心头。愿以为时光是最佳洗涤剂,谁知, 随着岁月的增添,阅历的加深,尤其是随着罗老师的去世,我的这种失 落感非但不减,每每夜雨敲窗时耿耿难眠,我觉得自己不起罗玉君老 师……
刊于 1991年 7月 17日《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