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悉恩师钱谷融先生驾鹤西去,禁不住热泪盈眶,去年此刻我曾拜 望过他。在他寓所先生一贯率真,述说他虽然教现代文学,实际欣赏的 是我国古典文学,停顿一下,接着说鲁迅先生的作品也不错,我钦佩先 生真话直说。先生精神颇佳,虽年已近百岁,甚感欣慰,先生还亲送至 楼梯口,相约明年再登门问候,不曾想竟阴阳两隔了!
我含泪一件件翻阅先生亲授的讲义,忽然眼睛一亮,一封恩师的亲 笔信赫然耀入眼帘。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写了篇《我忆念中的罗玉君》投寄《文汇报》, 非常荣幸被录用了,《笔会》主编刘绪源先生来电希望提供一张罗教授 的照片,最好是生活照。天哪,我是她学生,学生哪会有老师照片,况 且五十年代不流行这风气。情急之下便想起钱先生,便寄信向他求助。 但当信投入邮筒时,当即反悔:太冒失了。
我与恩师的交往仅在课堂上聆听开导教诲,况且还曾有过一次“冒 犯”。那时我们青年学生都较偏激,对钱先生关于《雷雨》中周朴园的 评析有异议,认为有美化反动资本家之嫌,上前质疑,尽管钱先生当时 既没生气,也没有急于辩解,相反地向我走近一步,微笑着悄悄说:“你 大概还没谈过恋爱吧?若果你真正如痴如狂地爱过一个女子,你就会理 解周朴园对鲁侍萍的复杂情感了。你将来也许会碰到的……”先生幽默 诙谐的开导让我满脸绯红,但我心始终存有疑虑,先生真的一点不介意 嘛?而且只有我一人这样失礼。没想到钱先生很快就回信了,我赶紧拆 开,读着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信上这样写道:“我认为我是记得你的,不过也许记错。如果你的 家是住在王家沙附近那家银行的楼上,那就没有记错”。这太感人了。 那是三十年前的六十年代初,我正巧伏窗俯视南京西路石门一路交叉路 口的街景,忽然瞧见钱先生从三轮车上下来,我很崇敬名师就大声叫唤,钱先生闻声抬头见是我便说:“你是住在这里的?”其时我毕业离校已 经三四年了,他仅教我一门现代文学,此后不曾交往,他居然还记得! 现在又远隔三十多年,依然记得那么清清楚楚,可见先生是把学生放在 心中什么位置的。
不仅如此,对学生无端托办的事钱先生十分上心。他年事已高,又 十分繁忙,竟特地给许杰先生和倪蕊琴先生打电话,询问可有罗玉君教 授照片。与此同时,钱先生还出点子,建议写信给罗教授爱人李珩先生 (南京紫金山天文台台长)或其女儿。尽管如此,钱先生还是寄来了罗 教授的一张正面照,但没说怎么搞到的,像这样报名照类的照片要搞到 是颇费周折的,可他只字未提,这无字无言中赫然显示一个闪光的字: 真。我拿着照片的手似乎沁出汗水,我愧对恩师。凭这张照片,漫画家 天呈创作了《著名翻译家罗玉君教授漫画像》,配在文章上方使之完备,我满心暖暖的……
当初阅读先生回信时的心情是兴奋、感激还带有点骄傲——被一代大家记得,故珍藏着。如今重读,对先生崇高的人品认识又深了一层。 先生主张文学作品灵魂在“真诚”,而要作品真诚必须作者自身先要真 诚。先生要求告诚于人,自身也就是这样仁者。先生执教半个多世纪, 门生弟子浩如星海,其中众多灿若晨星,但也有普通一兵者,本人便是 其中之一,但皆一视同仁,记挂在心,此情何其真,何其耀眼,真该永 远健康快乐!痛心啊!尤其是再过一年就是百年华诞了,老天爷为何不 再仁慈点!读着读着,当读到恩师潇洒的落款时,热泪终于流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