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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绿的草地,透明的阳光,冉冉上升的桑烟,清澈见底的河流,还有静谧的山林和盘旋缭绕的山岚,以及一排排错落有致的踏板房屋,这一切让郎木寺成为世外桃源。我来郎木寺不止三五次了,然而,每次踏上通往郎木寺路途时,心里就有种无法说清的激动和兴奋。时间在这里似乎是缓慢而懒散的,生命在这里仿佛更加具有了色彩和意义。当诵经声从山腰间的寺院里传来时,灵魂仿若超然一切荣辱得失,唯有安详和平静。在这里生息修养,恬静而淡然的度过余生,那该是最幸福的。然而,人总是因为过多的贪念,总是因为谋求幸福,恰好忽略了旅途中那些美丽的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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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郎木寺天已经黑了。月出东山之上,整个小镇感觉清明而优雅。郎木寺最近又在修建,街道上泥泞很多。我绕道而行,一家店铺的玻璃窗上写满了红色的英文,那便是有名的“丽莎咖啡屋”。咖啡屋的主人是临潭人,她没有念过书,起初在郎木寺开个小吃店,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学会了做西餐,从此这个小吃店摇身一变就挤进了国外很多旅游词典之中。咖啡屋的装修十分简单,设施也极为普通,但它的墙壁装饰却十分独特,它收留了来自世界各地游客的留言条。我走进咖啡屋的时候,里面没有游客,老板一家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显得非常温馨。
我说:今晚不营业吗?
一个年轻的姑娘说:今晚过节。
我说:你们也过节?
她说:凡是中国人今晚都在过节。
我知道,那天恰好是中秋节,万家都在团圆,我却是个游子,忽略了亲人的惦念,也遗忘了节令,行于天地之间,唯一一颗自私的心完全属于自己。看着他们团圆在一起,心里突然就涌现出一股酸涩来。月亮就在头顶,大得出奇,亮得刺目。这样的日子会给我带来怎样的回忆?每次在赶行的时候我总是这么想象着,当一片雪落在我头顶上,落在我心怀里的时候,我该用怎样的方式去接纳?可惜,距离雪来临的季节还有一段时日,而我过早的想念是因为我的心灵里萌生着对纯洁追寻。更多的时候,我把雪视为温暖的化身,于是,那片雪就在黄昏来临时从遥远的地方奔跑而来,带着母性的慈祥和安慰,把我单薄的身形紧紧盖住。而此刻,我在郎木寺,在青藏的高处,在月明之夜突然想起亲人,我的心里的确有点孤独了。
距离丽莎咖啡屋不远处是旅朋青年旅馆,这家旅馆创建于2003年,是郎木寺最早由背包客开办的一家旅馆,它或多或少效仿了丽莎咖啡屋的经营方式,墙壁上有留言条,酒柜上摆放着洋酒,菜单上写着英文,江湖儿女不约而同来到这里,都能找到家的感觉。旅朋青年旅馆隔壁是一个江南女子的围巾店。那女子年轻漂亮,不大说话,只是认真地坐在织机前一心一意编织她的围巾。一根一根彩色的线团在她的精心编织下,将会成为一条条温暖的围巾。我一直在猜想,她为红尘里的众生编织温暖的时候,是不是也把自己的寂寞编织进去了?当某年某月某日,你的脖子上多出一条彩色围巾的时候,你会不会想念她?我放弃了买一条彩色围巾的打算,是因为多一条彩色围巾就会多一份思念,多一份思念就会有许多无法遗忘的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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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的尽头便是石条铺就的小路,它十分悠长,清静之极,一直通向黑乎乎的大山脚下。没有灯光,四处踏板房在月光下更是寂静。我沿小路一直走到山顶寺院的门口。经幢立在月夜里,听不到任何声音,一股股桑烟流向空中,柏枝的清香扑鼻而来,不远的山坡上秋虫低吟之声隐约可闻。我踏着月光,感觉像踏着一层薄薄的白雪。这样宁谧而纯净的世界里,还有什么心事不可以放下!寺院的大门紧闭着,没有蓊郁的诵经声,看不到众佛慈祥的面容。众佛是不是也趁如此明亮的月光而返回人间?在郎木寺,你处处可以看见贴地而行的老人,他们常年累月出没于佛塔和经轮四周,把自己的心灵交付于虔诚的信仰之中,用真诚和信念完成生命的涅槃,这样的举念不能轻易的用语言去表述。这一切对于来自外部的旅客和摄影者而言无疑是最有意义的风景,然而却有几个人深入到一个民族的内心?社会在不断变化的同时,人的变化更为惊心。唯有在信仰的坚守上世界也无能为力。佛在人间逡巡,当他看到大地上的众生无论困苦与幸福,却如此坚守的时候,一定会露出笑容。
月亮渐渐离我近了。沿山而下,小路愈加明亮。月光如此清澈,三十多年来,我似乎只对今夜的明月情有独钟。对月亮而言,它每时每刻都在照耀着大地,它不会因为你的高低贵贱而或明或暗,也不会因为你的悲欢离合而阴晴圆缺。只是可惜,多少年来我们因为各种各样的追逐而遗忘了它的清澈,也因为各种各样的杂念而忽略了它的明亮。奇怪的是,我们却不断地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去拒绝那缕纯净。
边走边想期间,我突然看见山下有一处踏板房里亮起了昏黄的灯光。那间小房坐落在一群房屋的最高处,它让我在瞬间想起“闺楼”这个词语来,于是便有一女子坐在铜镜前,或梳妆待嫁,或吟诗填词给意中人。这里是寺院,我的想象有点可怕。也或许是因为接近和符合此时此刻的情景,想象才无孔不入地侵占大脑而肆意横行。佛是不会怪罪一个惯于流浪青年的臆想的。因为月光太白、太纯。因为四处太静、太祥和。因为心无杂念,才会有如此纯洁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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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格尔底寺不远的地方是一家旅馆,它的门口用木板栅栏圈着,并且在四周挂有红灯笼,招牌立在栅栏边,在咖啡、藏餐、人参果炒蛋之类的文字下面又写上去几行英文,看上去即传统又现代。旅馆的旁边就是白龙江,江水在月光下闪烁着点点光芒。旅馆的门是关着的,有点萧条、冷清。我站在那里,漂泊的感觉再次浮上心头。无意于回头之间,我看见了它的真实名字——假周旅馆。加州旅馆?这个名字让我很快想起了美国西部的加州旅馆,以及酒吧、摇滚乐、大麻,还有裸露半身的姑娘和孤独的流浪者。那是一群放荡的中产阶级,他们在加州旅馆里用歌声去理解上流生活,想象着人间欲望和肉体的狂欢。我也似乎听到了那首经久不衰、甚至风靡全球的《加州旅馆》:
在黑暗荒凉的高速公路上
冷风吹着我的头发
浓烈的烤烟味道
散发在空气中
抬头向远处眺望
我看到一点微弱的灯火
我的头越来越沉重
视线慢慢变得模糊
我必须停下来过夜了
她站在门口那里
我听到了教堂的钟声
我告诉自己
这里可能是天堂也可能是地狱……
我不知道来这里住宿的人们有没有把它同加州旅馆联系起来,但我的确在突然之间想到《加州旅馆》。如果真有这种暗合的话,这里的老板一定是个非常聪明的家伙,他用假借手段,让你不由自主地想起流浪和漂泊,想起欲望和温柔。当你住在这里,充满欲望的心灵或许幻化出无穷的快乐与烦闷,这个时候,你也是不是具有“你可以一时结账,却永远无法离开”的情绪呢?
郎木寺接纳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杂沓而来的人们在这个小小的镇子上来来去去的穿梭,那么他们在追寻着什么?这一切都源自生命的孤独?还是人类有生以来携带的远行意识?我也模糊了方向而多出了茫然。其实,在你的生命中有了一颗星的时候,无论走到哪里,当你抬头的瞬间,它总会在你心头闪亮。我想,那颗星就是他的信念。携带信念远行的你,一定就会找到丢失的那匹小红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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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着月光慢慢往回走,街道两边的店铺似乎没有打烊的意思。
我走进一家店铺的时候看见了“小锤相传五百年”的招牌。那是好多年前,我初来郎木寺,郎木寺还基本上保留它原有的风貌。岁月在日出日落里周而复始地轮回,而郎木寺也在日出日落里坚守着岁月的流转。能恪守流年的郎木寺却不能守护住人心的变幻,多年前的往事只能回忆,而不能重现。那年,我信步走过一家藏饰店,店铺门口的炉火映照着一位七十多岁老人健康的脸庞。他正在打制着一件又一件的银饰,大大小小的工具摆放在旁边,叮叮当当的声音悦耳动听。店铺的柜台里全是精致的戒指、耳环、项链,都无不例外的镶嵌着珊瑚、玛瑙、绿松石。我不知道那位老银匠是不是本地人?当时我想,他有可能是常年在牧场打制奶钩的匠人,小镇声名鹊起的时候来到这里,把他的技艺带到更为宽阔的地方,乃至全世界。老人神态安然,漫不经心而认真负责。他话很少,我带着虔敬的心询问,他只说,世世代代都在这里打银子,做首饰。
今夜我又路过这里,可惜那个店铺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民族服饰店。几年前的那个格局似乎还在,不过是陈旧的木质柜台已经变成了闪着光泽的铝合金柜台而已。里面没有精致的银饰,却有狼牙、藏刀和绿松石串起来的手链,可它的门口依然挂着“小锤相处五百年”的牌子。这家店铺的主人和那位老银匠有着怎样的关联我不知道,看着那么多人举着相机不住拍摄这副牌子的时候,我明白了,这副牌子正在给这家店铺做着隐形的广告。我似乎又听到了来自遥远时光里的叮叮当当声,那声音清脆有力,富有节奏,它的每个音符都似乎在敲击着月光下的郎木寺,你说,有穿越时光的声音存在,这里还会寂寞吗?
历史的长河里,五百年实在太短。对于一个人的一生而言,五百年又是多么遥不可及的事情。那位老银匠大概早把自己敲击成银子的颜色了,然而他留给我们的却是无尽的怀念,留给小镇的却是一段动人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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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渐深了,而小镇上的行人依旧络绎不绝。大山在月光的掩映下形如僧帽,金碧辉煌的寺院和错落有致的踏板房在郁郁葱葱的松林苍柏之间,更加幽静而别致。流水漫过枯叶,泛着粼粼波光。山让郎木寺固如金汤,水让郎木寺灵性十足,而寺院让郎木寺慈悲无限。我徜徉在月光下的小镇上,真有点不忍离开。郎木寺成了成千上万游子的精神家园,在这里可以吃上可口的饭菜,卸下杂念,一准就会梦见前世的幸福和今生的幸运。酒吧,咖啡屋,茶楼,这些让人能以得到温暖的地方不断传出不同的声音。来自世界各地的流浪者聚集在这里,构成了一个新的世界,这个新的世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纯洁而温柔。
作者简介:王小忠,男,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见《大家》《散文》《山花》《长江文艺》等。著有诗集两部,散文集两部。
【本文入选2015年中国散文佳作精选集 中国书籍出版社 主编:毕凌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