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心事,就是给爹娶上媳妇。
我七岁那年正上一年级的时候,爹和娘到公社办了离婚手续。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天下着小雨,树叶开始大片大片的飘落,北风瑟瑟地刮着,让人顿觉冬天已经来了。我放学回来刚把书包放下,爹和娘也进了家门。他俩各人都有一张印着毛主席语录像奖状一样但比奖状小的离婚证。奶奶没有说话,爹卷了一支喇叭旱烟,坐在奶奶的炕头,低着脸吧嗒吧嗒抽着。娘走进东屋,从爹的炕上卷了卷自己的铺盖就抱进了西屋。西屋是盛破烂盛家什的小仓库,也不知啥时候被娘收拾的井井有条。娘的纺车、线拐、针线笸箩和她的所有东西离婚前就早已拾掇进了西屋。我想奶奶是早知道的。可我咋就没有发现呢?那时,我并不理解离婚的真正含义,但从奶奶、爹、娘三人的脸上表现出来的情绪,就看出这不是简单的小事。晚上没做晚饭。爹娘早就进了各自屋里,两扇窗口一直暗着。我倒在奶奶的怀里,望着她那张皱巴巴的脸,第一次发现奶奶真的老了。奶奶的怀里很暖和,可这比天气还冷的气氛,还是让我时不时地打着寒颤。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被鼓哒鼓哒拉风箱的声音吵醒,我知道那是娘在做饭。我趴在窗户台上向外看着。娘像往常,喂鸡喂猪,屋里屋外,一霎也不闲着。饭做中了,娘先叫了奶奶和我,再去喊爹。我揉着惺忪的眼睛走出屋门。雨不知啥时停的,东边露出了一丝光亮。一块吃了饭,爹娘和社员们到坡里整地去了。我该上学了,奶奶送出门口。这一切没变,就好像家里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不知从啥时起,家里或早或晚就有本村也有外村的女人断断续续到娘的西屋里去,可都待不了一会儿就走了。每次我想去看看她们在干啥,都被奶奶一把拉住。爹总是卷一支喇叭旱烟,坐在奶奶的炕头上,低着头吧嗒吧嗒地抽着,一句话也不说。有一天晚上,天飘起了雪花。夜很深了,雪越下越大,娘西屋里的灯还在亮着。奶奶牵着我的手,踩着沙沙响的雪走进了娘的屋里。娘还在纺着棉花。奶奶攥住娘的手说“妮子,要是有好人家,你就放心地走吧!俺仨能过。”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还是等他爹找上媳妇来,我走也不晚。”那晚我看见娘回过头去脸朝着山墙很久,奶奶也撩起大襟袄角儿擦着眼眶,只有我懵懵懂懂看着奶奶和娘,瞪着的大眼睛一眨不眨。
有时候我对家里发生的一切感到纳闷,就去问爹为啥和娘离婚,爹阴沉着脸,呲答我说“小孩子问这干啥!”我又去问奶奶,奶奶长叹一口气说:“长大了你就明白了。”我没有再去问娘。我知道这事好像和娘有很大关系。
家里就这么过着。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土地承包到户了。我长大了,奶奶老了,爹满脸皱纹,娘的鬓角也有了白发。那些女人也逐渐的不再上娘的西屋里去了,而爹的东屋里一个外人也没有去过。有一回我从县城高中放假回来,家里锁着门,我上邻舍快嘴大娘家等着。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快嘴大娘才打开话匣,道出了我家里发生的一切的原委。
原来娘和快嘴大娘是一个村的。那村离我村三十里地,可娘从没领着我去过。从小看着同伴们跟着大人高高兴兴去走姥娘家时,我的心里也产生过羡慕和疑虑。这一点点羡慕和疑虑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家庭的变故而慢慢消失掉了。
娘长得很漂亮,柳叶弯眉,瓜子脸,一说话俩酒窝。十六七岁时就长成一米七的个子,成了村里名副其实的一枝花。可姥爷家庭是富农成分,那时代政治挂帅,要是有了这样的社会关系,将来孩子参军上学入党都能会受到牵连。就成分这道门槛挡住了小伙和媒人的脚步。姥爷姥娘受够了成分高的痛苦,说啥也要给娘找一个成分好的人家,哪怕家里再穷,哪怕瘸腿瞎眼也行。就这样早已嫁到我村的快嘴大娘当了媒人,把娘说给了爹。爹上三辈都是雇农,嘎嘎响的好成分。爷爷去世的早,娘俩日子过的有点紧巴。爹长得又矮又丑又老实,脊背上有个大罗锅,还有满脸的粉刺疙瘩,说话半天一句还有点结巴。找娘前,连个媒人的脚印也没到家里拔过。娘嫁过来的那天晚上,爹不敢去掀娘的红盖头,还是奶奶慢慢拿开的。娘的新花袄上湿了一大片,俩眼肿的像水铃铛。奶奶把娘搂在怀里,边哭边说:“妮子,可委屈你了!”奶奶知道,家里的条件和爹的模样都配不上娘。
娘很少走娘家,天天在生产队里干活,工分比爹挣的还多。后来有了我的时候,家里的日子已经好过多了。娘很孝敬奶奶,可和爹一点感情也没有,俩人经常吵架。随着我的长大,娘和爹慢慢不再吵了,好像说话变的有些客气。再后来,奶奶同意,爹和娘商量着把婚离了,那年,娘正好三十岁。离婚前,奶奶对娘说:“你能给家里留下这根苗儿,我就知足啦!”
快嘴大娘还没说完,我早就哭成了一个泪人。
那天晚上,我问了娘。娘点了点头。
渐渐的家庭成分的好坏高低已经无所谓了。娘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第一次领着我到了姥娘家,姥爷姥娘看见长成半大小伙子的外孙,呜呜地哭了!娘和我也哭了。
凭努力我念了大学,毕业后在县城参加了工作。奶奶、姥爷、姥娘也都相继去世。爹和娘早些年还有点力气时盖了六间大瓦房,一人三间住着。
今年春天,爹得了脑出血,住了将近一个月的院。命保住了,可全身瘫痪不能说话,像个植物人。把爹拉回家后,我没征得娘的同意就把她的铺盖抱到了爹的屋里。娘没阻拦,只是说了一句话:“你爹也是个苦命人呐!”
我渐渐懂了娘的心思。
娘知道离婚后爹是不会再找上媳妇来的。娘之所以和爹离婚而不离家,既是对命运和婚姻不公的抗争,也是对我和现实离弃不了的牵挂啊!
作者简介:孙治营,男,1963年1月出生,山东省邹平县水务局干部。1983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已在《大众日报》《黄河诗报》《作家报》《山东青年报》《渤海晨刊》《鲁北晚报》《农村大众》《未名诗人》《农村文艺》《文朋诗友》等40余家报刊发表散文、诗歌、小说、报告文学等300多篇。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山东滨州市作家协会会员。
【本文入选2015年中国散文佳作精选集中国 书籍出版社 主编:毕凌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