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一把薄刀游刃有余,他通过挖掘、尖挑、刮擦、起伏、顿挫、转折、凸凹等技巧,运用精雕细刻的手艺,令层峰渐行渐远地隐约而去、河水从远道涓涓而来;渔夫在朝阳下起网、鱼儿跳跃其中;岸边人家门前有嬉戏的孩童……
离家十四年,在不断变化的日子里,我难以真切、具体地感受父亲的喜怒哀乐。蓦然一惊,我对父亲的记忆几乎来自童年。透过尘封的记忆,锯开的木头截面,绕着细密木纹,一圈一圈……我的父亲,是一个木匠。
父亲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兄弟姐妹多,家境非常的贫寒。还未初小毕业的父亲就遍求四方拜木匠学艺,历经六载艰苦,终出师,开始以一副薄削的肩膀背上木工箱走村串寨,上门为别人做家具。父亲打造四柱大床、衣柜、梳妆台、桌椅板凳、碗柜等家具,连风柜这样复杂的农具,他也能造出来。父亲做的木器不但好看,而且十分耐用,四里八乡的人常常请他上门来定做这些生活用具。父亲长期奔波在外,虽然很辛苦,但能勉强缓解家里穷日子的困顿。母亲就是在父亲如此处境下与之相识的。那时父亲已是乡里小有名气的木匠,母亲勤劳和善良的人品赢得父亲的爱恋。
我嗅着父亲手中的刨花香来到人世间。小时候的家是间瓦屋,一根根大腿粗的杉木平空入墙作支架,将房屋拦腰用稳固的木板分成两层。上面的楼阁是住房,楼下就成了父亲的小木工房。木工房搁置一些锯开的木头、木板,空气中常年散发出浓郁的木香。每天黎明,父亲就走出家门,徒步赶路,敲开主家的门时,露珠还在父亲的眉梢上颤悠。忙活一天,直到披星戴月父亲才能回到家。渐渐地,他接的活儿也就多起来了,距家的路也越来越远。有时,他只好暂宿在主人家里,直到完成定做的木器。他不辞辛劳地工作,就是为了攒些钱,造一所大房子,拥有一间真正的木工房,既方便工作,还可以和家人在一起过上温馨的生活。
怀着美好的憧憬,父亲年复一年地在外奔波。转眼间,我已戴上鲜艳夺目的红领巾,神气十足地走进学校。父亲通过辛勤的双手,终于攒足钱实现一间大木工房,并且带上徒弟。放学后,我习惯走进父亲的木工房。踩在柔软的刨花上,我好像跌进芬芳的花世界,淡黄色的刨花,短的,如一片片玉兰花瓣,层层叠叠;长的,卷成一朵朵花骨儿,似黄玫瑰。而粉状的锯末,则释放着森林的原始馨香,唤醒斧、凿、刨、锯们百折不挠的精神。肩子上还斜挂着薄布袋书包,我站在一旁,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瞧着父亲打造家具。
由整根圆木锯开的板材,按木器所需,厚薄不等。它们正敞开造福人的品格,等待木匠的丈量,担当新的角色。父亲左手掌管一只墨斗,拇指按压斗槽的线轮,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墨线的中段,提起,猛然松开双指,“啪”的一声轻响,瞬时,一条笔直的黑线入木三分。原来父亲的手指头是这样着染黑呼呼的墨汁!父亲缓慢地推着板材迎向呼呼作响的大电锯,腾起的锯末四下纷飞,有些停留在他的密发上。额头上的汗水,顺着父亲全神贯注的脸膛落下,淡淡的汗味混合木头的气息,在空气中徐徐散开……一条斜面、前低后翘的木工长凳,前头有一个尖利的M字铁码,用来固定需要刨的木料。父亲骑在瘦窄的长凳上,弓弯着腰背,向前推起刨子。花开花落,刨花不分四季,敏捷地从父亲的手心里钻出来。原本粗糙不堪的板材,在他灵活有度的双掌下,渐渐光滑起来。放下刨子,父亲用手掌往上面轻轻地磨一磨,就知是否足够的平滑,再把木料斜竖,眯起一只眼,对它的轮廓流线左瞄右瞄。如果还有未尽意的地方,放下再刨一刨,最后刨成木器上的一个零件。整个过程,父亲了如指掌,不用精细的图纸,数理全在心里。从父亲的身上,我学到了凡事要心中有数,做人做事愈觉得安心,也就愈有信心。
父亲的右耳背夹支铅笔,随手取下,根据曲尺的比划,绘出规矩方圆。他一手握凿一手持锤,为每一个零件造型、挖槽或打孔眼,神情专致,视每一件木器为艺术品。旁边有几个大小不等的木工箱,里面分上下两层,一目了然地摆上各式小工具,它们粗细长短不一,各具功能,辅助父亲给木器雕刻花、鸟、鱼、虫、草、树等吉祥如意的图案。
一个衣柜打好了,父亲按比例关系用铅笔在柜门上勾勒出图案的草图。然后,沿着图线,由浅入深,以简练的架构凿粗坯;父亲的刀法娴熟流畅,从前到后、由表及里,削出层次和动势,初步形成图案的内外轮廓。凿细坯时,父亲一把薄刀游刃有余,他通过挖掘、尖挑、刮擦、起伏、顿挫、转折、凸凹等技巧,运用精雕细刻的手艺,令层峰渐行渐远地隐约而去、河水从远道涓涓而来;渔夫在朝阳下起网、鱼儿跳跃其中;岸边人家门前有嬉戏的孩童……父亲逐步把图案里具体的形态完整化,力求使图形达到纹理清晰、疏密有序、远声近影的效果。完成所有的图案雕刻,砂纸才派上用场。父亲先用粗砂纸顺着木纹将整件木器打磨一遍,后用细砂纸再磨一次,使木器整体均匀一致,而每一幅图案还要采取轻巧细心的复磨。由一根五大三粗的木头,出落成一件灵气乍现的木器,父亲顾不上空中挥舞不止的木尘。
经过打磨的木器易着色。着色油彩漆,不仅可弥补木质上的瑕疵或缺陷,还能使木器展现富丽堂皇的质感美。上光漆能润泽木质,使木器明亮光洁,同时起到防污防腐的作用。上完油漆,只见父亲所雕刻的木器图案鲜活灵妙,栩栩如生,惹人喜爱。衣柜门上的一处处山水,无限风光:白云之下,是小桥流水,一叶轻舟,两岸黛山;篱笆后的草舍隐现于松林深处,袅袅炊烟;四柱床上的一幅幅花鸟,温馨喜气:荷花下,是游弋的鸳鸯;百花上,是对舞的双蝶;梳妆台的两厢是芙蓉秋色,柳条春风……父亲把幸福和美满的意图充分表现出来,用自己的方式记录着人世间美好的愿望。我还记得时常向父亲讨把钝的凿子,兴味盎然地蹲在他的对面。在父亲的指点下,我依葫芦画瓜地边敲边凿,把一小手掌凿得通红。
父亲会画人物。这是我读小学四年级时发现的秘密。一天,我到父母的抽屉找东西,里面有几本素描手稿。每一页图画纸正反两边只画一个人物素像,有男人女人,有老人小孩,或侧面或正面……素描中的人物表情丰富,我一页页地端详起来。父亲的铅笔手稿成了我的第一套美术课外丛书,启蒙了我对人物画的兴致。我常常从木工房里找来平滑的边角板块,当成涂鸦的天然纸张。一笔一勾一线一描,涂涂擦擦,我孜孜不倦地描摹起来。
这记忆,咫尺之距,细碎平凡,于我,潜藏着点点真理。天上人间,一河相隔,遥望彼岸的父亲,对我来说,往事的归纳与明天的追寻,因一根墨斗线无时无刻的复见,思想从而获得一种新的支撑而轻盈。
作者简历:盛秀丽女,生于1977年7月8日,广东省阳东县人。自幼随父习木雕花鸟和工笔人物,笃信每一个前行与回望总有细微的感动。近年常有各种体裁的文学作品在《阳江日报》等当地刊物发表。现为《阳江文化》杂志编辑。
【本文入选2015年中国散文佳作精选集中国 书籍出版社 主编:毕凌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