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古寨里,有三个爱钱的留守老人:五叔、跛子四叔、驼背婆婆。
五叔从来爱钱,用他自己的话说:“活到六十八岁,爱钱的历史起码就有六十七年了。”山寨习俗:孩子周岁生日,外婆在孩子面前摆上书和钱让他拿,先拿什么就说明他爱什么,结果五叔先拿的是钱。进入老年,五叔认定“什么都可以没(有),就是不可以没(有)钱;什么都可以有,就是不可以有病”,所以他更爱钱,甚至公开声称“爱钱如命”。曾经有人问五叔:“为什么要爱钱?”五叔反问:“难道你就不爱钱么?”接着又说:“钱是人的胆,钱是人的魂嘛。有了钱,才有吃,才有穿,才有住,才有医药,才有安全感哩!你说,我怎么不爱钱呢?”
五叔的儿子儿媳在深圳打工,三年五载难得回家一次,只是不时寄点钱回来供孩子读书和家里零用。因此,五叔经手的钱其实很少,能够自由使用的钱更少。钱少的五叔,对经手的每一张、每一枚钱都十分珍惜。纸质的钱,总是展得平平的,整整齐齐地叠着,对折,再对折,像收拾稀世珍宝一样一丝不苟;硬币则每十枚码在一起,并且包好,像年轻时送给恋人的礼物那样包得精致好看。
逢五赶端午场,乡场上热闹非凡。五叔挤在人群里看猴戏,习惯性地又一次将手伸入贴身的荷包(衣袋),竟然摸到一只别人的手。五叔明白,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于是抓住那只手,同时高喊:“抓摸包儿客(扒手)!”周围有人闻风而动,帮助五叔抓住了扒手,并将扒手扭送去派出所。人们只听说过老人包里的钱被扒,从没听说过老人保住了钱,还将扒手抓获并扭送公安机关。许多人像看猴戏一样,一路跟着看稀奇。五叔神气极了,当众对扒手说:“你小子也不称二两棉花纺(访)一纺(访)我是谁,就来摸我的包儿!我包儿里的钱你都摸得去吗?……”扒手诚惶诚恐:“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有人饶有兴趣地问:“老人家,请问您到底是谁?您的钱怎么就摸不去呢?”得意忘形的五叔,居然说出自己就是爱钱如命的某某某(其实他的知名度仅限于本寨),以及自己的防盗、防扒术。原来,他白天将钱藏在最贴身的荷包里,有事无事都爱将手伸进去摸几下;夜晚将钱藏在自己的枕头下,一觉醒来也会伸手摸一摸。身子贴不到钱,他放不下心;脑壳压不到钱,他困不好瞌睡。五叔说:“我的包儿,我各自都要经常摸哩,哪有你摸包儿客来摸的嘛!”说完,哈哈大笑。众人也大笑。
不久,乡里组织干部深入边远山寨关爱留守老人和儿童,干部们每到一个山寨,都要向老人们提到五叔爱钱的故事(包括防盗防扒术),表扬五叔的警惕性,以及他年近古稀在大街上勇抓扒手的壮举。于是乎,五叔成了全乡的“名人”,他的爱钱故事也越传越远,越传越离奇和具有喜剧性。
跛子四叔也特别爱钱,他也有自己的防盗术,可他不像五叔那样幸运,他的钱最终还是被盗窃了。
跛子四叔的钱有三千多元,那是打工的儿女们平时寄给他的零花钱,四叔积攒起来,藏在歇房里的床铺草中。每天出门前、进门后,他都要扒开铺草查看钱在不在。这天中午,四叔跛着腿从山坡上放工回家,照例先走进歇房查看床铺草里藏的钱,发现钱已经不翼而飞了。
四叔先是吓呆了,不知如何是好。接着,一个人躲在歇房里流泪。他佝偻着身子,像山中的一棵干枯的老树,随时都可能被山风刮倒。没有了这些钱,四叔就没有了自主权,以后想看病买药、买零食、买新衣,都得向远在他乡的儿女们要钱。在他看来,自己身强力壮时抚养、照顾儿女,理所当然、责无旁贷,自己老弱病残了被儿女们赡养照顾,已是儿女们的负担,他不愿意给儿女们增加负担,所以从不向儿女们要钱。平时儿女们给他的钱,他决不轻易花费,总是尽量积存起来。谁知,到头来却被盗窃了。
四叔哭了很久,那哭声,既是对可恨的盗窃者的愤怒控诉,更是内心痛苦、无助的直接宣泄和流露。
四叔哭够以后,才想到报案,于是拨打了110电话。警察来查过,认定窃贼是从吊脚楼下的木柱子爬到楼上,再撬开窗户进入歇房行窃的,但查不出窃贼是谁。
丢了钱的跛子四叔,白天怄他的钱,夜晚怄他的钱,一病不起。他无心治病,也无钱治病了。儿女们千里迢迢赶回山寨时,四叔已经含恨去世,享年七十五岁。儿女们在给跛子四叔抹汗(洗澡)时发现,他身上只有三角钱,那是三张一角的纸币,叠得整整齐齐的,对折,再对折,藏在最贴身的荷包里。——看来,四叔已经吸取了过去的教训,学习了五叔的经验。可惜,悲剧已经酿成,并已接近尾声,不可逆转了。
驼背婆婆爱钱,结局也是悲剧性的,只是她的悲剧更加惨烈。
驼背婆婆背驼,身如弯弓。驼背婆婆的儿子病死、儿媳改嫁,只有一个孙女。孙女在江苏打工,工资微薄,又找了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老公,一个人的收入几乎只能维持小俩口的生活,无力赡养、孝敬婆婆。因此,驼背婆婆实际上是孤家寡人一个。为了生存,婆婆只好自己种着大半亩地,同时在寨上捡废品卖帮补零用。由于买不起化肥,也无力搬运、施用农家肥,种的玉米、杂粮和蔬菜产量都很低;由于外出打工和迁居城镇的人口多,山寨人烟少,萧条冷落,自然没有多少值钱的废品可捡。所以,婆婆常常吃了上顿愁下顿,凑齐了电费又愁油盐钱。
正因为愁钱,才更爱钱。驼背婆婆捡废品时,偶尔捡到别人遗弃不用的钱币(或一角、或几分、或一张破损得根本不能使用的纸币),都会喜不自禁,小心翼翼地擦干净灰尘,揣入怀中。每次卖废品,不是斤斤计较,而是一两、五钱都要计较,秤看了又看,帐算了又算。上山收购废品的贩子,往往赚的就是角角儿、分分儿钱,但收购驼背婆婆的废品,却不敢也不忍心赚她的钱,只想尽量保证自己不亏本,可如今没有分分儿钱支付,遇到需要支付一分或几分钱的零头,就只好违背四舍五入的原则,一律入上去。驼背婆婆收下废品钱,金额再少也要反复清点,折叠整齐,揣进怀里;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钱放入藏在床脚下的一个祖传的陶瓷积钱罐里。尽管如此,她的积钱罐多数日子依然是空空如也,因为她捡废品卖的钱根本不够平时花费。好在婆婆除了背驼,并无大病(患了小病从不吃药打针,撑得住就撑,撑不住就躺在床上睡几天)。
驼背婆婆看到山寨有人种辣椒卖钱,羡慕不已。今年七十八岁高龄的婆婆,居然也种了一分地的“朝天红”辣椒,希望赚点钱来充实自己的积钱罐。她冒着霜雪育苗,迎着风雨移栽,顶着火辣辣的太阳除草,用脸盆端水浇苗,用夜壶提尿施肥……盛夏时节,头水“朝天红”终于在辛勤的忙碌中、热切的期盼下“红”了。驼背婆婆将红了的“朝天红”摘下来装进编织袋,吃力地搬运到公路边的辣椒收购点,卖得了一张五十元的钞票。五十元,对驼背婆婆来说,是一笔巨款。老人家颤颤抖抖地接过钞票,担心钞票有假,先是用干枯的手指反复抚摸,接着瞪着昏花的老眼仔细辨认,还不放心,又尽量将钞票举起,尽量仰面朝天,尽量睁大双眼,借助天光,一遍又一遍地察看钞票中的防伪水印和“金线”。
正在这时,一阵山风刮来,钞票被山风抓扯,脱手飘向天空。婆婆急了,哭喊:“钱!我的钱!我的钱……”一边哭喊,一边冲出收购点,拼命追赶空中的钞票。有好心的邻居大声提醒她“当心汽车”,有人奔跑着想帮她抓钞票,有人冲上去想拉住她。但婆婆也许没听见别人的提醒,也许听见了,却来不及认真权衡生命与钞票谁轻谁重。老人家照样哭喊、追赶,并在邻居尚未抓到她的时候,一头撞上了车轮。汽车虽已急刹,还是将老人撞倒,鲜血和脑浆迸射,溅得前去拉她的邻居一身血污。汽车停下时,只见驼背婆婆倒在鲜血和脑浆中,头骨粉碎,惨不忍睹。而那张要命的钞票,对这惨烈的一幕似乎无动于衷,它依然义无反顾地飘舞着,飘舞着,飘向深山、峡谷……
作者简介:冉从贤,男,1962年9月生,土家族,重庆市石柱县农民,中国散文家协会、当代作家协会、重庆市石柱县作家协会会员,种过地、教过书、编过地方志,做过企业报编辑和县级电视台记者,打过工。1982年开始业余文学创作并发表作品,曾在《人民日报海外版》、《工人日报》等数十家报刊发表过小说、散文、诗歌、杂文作品500多篇,散文作品曾获四川省报纸副刊年度好作品奖,《工人日报》、《散文世界》等报刊征文奖,中国散文华表奖最佳作品奖等奖项。
【本文入选2015年中国散文佳作精选集中国 书籍出版社 主编:毕凌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