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酒话【原创】

2017-7-8 09:01  |  作者:王梅香  |  来源:上海文艺网


  我不饮酒,滴酒不沾,无论白酒红酒黄酒。偏偏先生嗜酒,无论白酒黄酒啤酒,来者不拒,多多益善。他入席聚饮,属于开一瓶就想开第二瓶、开第二瓶就想开第三瓶的那种,放开来细酌或猛灌一通,成了他的一种瘾,无可救药。常常见他与一班酒友畅饮至酣,眉飞色舞,高谈阔论,睥睨天下,雄视千古,嘿嘿,说一句不恰当的话,那种自由兴奋与热烈,让人觉得是魔鬼附身了。不过他与酒徒有一个区分,就是微醺辄止,大醉也不撒酒疯,赶回家蒙头睡觉,或者向我高屋建瓴、喋喋不休地“倒”一“倒”伤心事、苦水账,不像那些酒鬼,一醉酒就具有人见人惧的攻击性,直接把人字旁的“他”变作宝盖头的“它”。

  我拒酒不饮,从来也不是“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的小资,但我也约略知道:对影成三人,是太白之风;独饮不成欢,是民间概念。先生没有李太白那么高格,他一直想拉我入伙,做一对他所期盼的可以一起醍醐、同桌酩酊的神仙眷侣,可惜我不是块盛酒的料。记得有一次,我为他所迫,硬着头皮,碰了一次烈性白酒,谁知几滴酒入口,哎嗬,这么重口味!从舌头到喉头,滚烫滚烫,立马产生爆炸般的凶猛巨浪,呛得我颤栗不止、喷唾不已!反应如此剧烈,先生也没有想到,手忙脚乱地帮助我打来冷水,让我漱口。三个小时后,我的口腔粘膜上仍留有微微的麻,三天之后,味蕾才恢复清爽警醒的感觉。三个月之后,先生才敢重提旧事,并对我不堪滴酒、上不了厅堂的状况,大失所望,不住摇头,可惜木已成舟,生米已经煮成熟饭。

  酒沾唇辄唾,先生没有料到,他的心里肯定在嘀咕:方明朝的外孙女,怎么会不喝酒呢?方明朝这个人,过世较早,先生与我都与此人缘悭一面,但是方明朝大名远扬,靠的是一个本地的歇后语:“方明朝打酒,尿不得一滴” 。此说是讲我外公方明朝专营卖酒生意,可是他十分吝惜,从不赊酒于人,就这么落下了“尿不得一滴”的口头禅。家乡人彻底否定某事时,都使用这个口头禅似的歇后语,与我年龄相仿的几个表哥,骂架呛人时,也一个字不落地使用它,仿佛方明朝是个陌路人,或者是他们的同学一辈,根本不是他们的爷爷。原来他们与我一样,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位市井达人。我如此隆重地介绍这个歇后语,在这里是想说我祖上与酒渊源很深。我先生知道这些,才对我叹以不肖。我呢,立即反唇相讥:你没有司马相如雄才,就莫怪我不能当炉卖酒了!

  孩子出生了,不是个带把子的,先生又一次失望,他对女儿是“爸爸的酒坛子”之类,从来不信奉:“远得没边的事!到时候一年回家两三趟,带点酒回来,还不够我点咽喉子呢。若是个儿子,长大了,桌子一拖,饭碗一端,一凑头就已经几杯酒下肚,嘿嘿,用汪老的话说,多年父子成兄弟……”。但是,他心有不甘。女儿刚会“锚”话,先生就用筷头子沾酒,给孩子“除除口里的奶腥气”了,算是培养后备人才吧!见女儿小嘴咂咂,眼含笑意,表情上没有不厌烦,先生喜出望外,精气神一下子回到了白酒芬芳飘逸的世界中。女儿小时候倒也喜欢被他爸用自行车带着,走亲访友,拼桌吃饭,耳濡目染,应该接受了无数次酒文化的熏陶,惜乎她才具不足。有一次,先生让她稍饮作陪,谁知高中在读的她回了一句:忙你的事,别打扰我!十几年的培养工夫,一朝付诸东流,让先生顿成千古伤心之人。看看女儿于酒及酒文化上,难成大器了,先生那一声长叹啊,令天地皆空。

  我大姐善酒,能将一杯四五两的白酒直接灌入喉咙,不咳不喘,不动声色,端的是豪气冲天,巾帼不让须眉,她这一点,与我及小妹殊不相类。我小妹现在专做酒生意,自己滴酒不沾,属于那种毫不害己、专门害人的家伙。我父亲在世之前,也嗜酒,半瓶下去,脸红脖子粗了,还喜气洋洋的,因此,过年过节,大事小事,翁婿几个碰头,气氛立马就上来了,抬桌子搬凳子,免不了一场酒官司。蓬门陋室,在明亮的白炽灯下,大家你来我往,推杯换盏,酒话连天,这种杯与杯碰撞、心与心交响的情状,让我母亲十分陶醉,往往这时候,母亲与我们三姐妹,忙上忙下,添酒添菜,俱各欢喜。随后还要打一场醒酒牌,饮几杯醒酒茶,说满屋酒气话,常常到夜深村静,才作散场,小妹一家,我之一家,互道晚安,而后各家扶得醉人归。

  诗人艾青说酒是水的外形、火的性格,之前只觉其句好,不觉其中也绵里藏针,是那几滴让我摇摇晃晃的白酒,使我深有感触了。后来我作为旁观者,就常常听到先生那班文朋诗友的酒话了。

  朋友中说酒的好句子很多,可惜我对酒水之类,永远没有旺盛的求知欲,依稀只记得“神的尤物”、“水做的梯子”、“酒有芬芳的骨头”等等几句了。他本人嗜酒,每日必饮,或陪伴父兄,或独酌为欢,喝空酒了卖酒瓶,拎回壶酒又乐几天。他为酒赋诗,个别作品还曾在省级刊物发表过。乡下教书时,先生卖弄他在酒文化方面的识见与文采,最爱说“上善若水,上水乃酒”什么的,这话半通不通,就跟挂羊头卖狗肉一样,我忍不住打趣嘲讽他,他还振振有词道:要是全通了,那还算是酒话?会喝酒的人都懂的,这是一种只可意会的境界!哈哈!

  听说我父亲生病,先生去探望,专门备了梦之蓝,还携带单位喝剩、刚开了瓶盖的高价酒,准备了个心愿,让岳父尝尝好酒的滋味。平时他们都喝几元、十几元、二十几元价格不等的劣质酒,过春节才喝上一百多元的酒水,而且我父亲特别固执,他认为一百多元的酒是招待酒,自己总舍不得喝。留给孩子们喝吧。他总是这么说。那瓶开了瓶盖的高价酒,还是我先生从别人那里虎口夺食,不顾脸面抢回来的,差一点与一位多年酒友分道扬镳。先生担心我父亲舍不得开梦之蓝,更怕我父亲开了梦之蓝,一喝喝出眼泪来。

  父亲过世后,那瓶梦之蓝被我先生与他人喝掉了。那一天,我先生喝醉了,真的。这样的交代的确有些像小说笔法了。

  这次家乡朋友送给我两瓶地方上新酿的53度白酒,听品尝过此酒的酒中高士讲,它品质醇厚,可以媲美国家名酒,当场未喝高,隔宿头不晕,我没有过多迟疑,就拎回家了。我滴酒不饮,但是既然我先生嗜酒,我在这厢就敬谢赠酒人的慷慨美意了。先生将之储藏家中,仿佛珍藏着的,是一笔不为人知的财富,至今还没有开瓶小酌。我以这咄咄怪事询问究竟,他稍事沉吟,答以词句云:

  夜半开樽独酌时,月明人千里……

  作者简介:女,生于1972年2月,江苏省作协会员,初中语文教师。曾在《北京文学》2007年11期发表万字小说《小村荤后素》、2011期第4期发表近两万字的小说《脏水》,亦在北京《东方少年》、上海《少年文艺》、辽宁《文学少年》、南昌《文学与人生》等发表短篇小说。近年来在《北京文学》、《少年文艺》(江苏)、《解放日报》等发表诗歌、散文。

  【本文入选2015年中国散文佳作精选集中国  书籍出版社 主编:毕凌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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