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夜,雪落无声,在有暖气的房间里,我又梦到了子岩。
我梦见很大很猛的烈火,在家乡河畔的那片槐树林里疯燃,蔓延了子岩左突右奔的小路。巨大的恐惧和疼痛攫住了他,他绝望地惨叫着,蹦跳着,试图要逃脱这置他于死地的大火……但已经没有人能救得了他了。我和他的父母、亲朋,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大火中狂舞,看着大火一点点地将他吞噬,直至他倒下了,安静了,而大火也随之熄灭……
“子岩!”
我痛彻心扉地喊着他的名字,冷汗淋漓地从噩梦中惊醒,一坐而起,而窗外夜正深沉。
我全然不知,就在这个令我午夜惊魂的寒夜,我青梅竹马的同学好友、我从6岁时就喜欢的男孩,带着他与精神病8年惨烈抗争的挫败和绝望,带着难以挣脱的病耻感和歧视的枷锁,在那个曾给我吹《苏武牧羊》曲的槐树林里,上吊死了,结束了他年仅27岁的生命。
一
发病那年,子岩正上大二,是个稳重腼腆、高大俊朗的男孩,聪慧清亮的大眼睛总是若有所思。从小到大,学习成绩一直年级第一,人品、性情样样拔尖的他,似乎生来就是堪做榜样的好孩子。
在一起长大的岁月里,我们同窗共读,成绩几乎同样出色,又都喜欢读各种杂书,彼此间自是有着比别的同学更亲厚些的情谊。但进入大二不久,却发现子岩变了:给他的信一概不回,路上偶遇,他也总是面无表情地点头匆匆而过。我暗自纳罕、暗自伤心,却怎么也想不到,曾和我约好这个秋天一起去看红叶的子岩,彼时已被脑子里的魔鬼死死攫住,正终日惊恐地奔突在被人盯梢、跟踪、追杀的臆想里。
19岁的子岩,疯了。这个我从小就盼着长大后能一起散步、读书、听音乐的男孩疯了。没有谁知道这个曾经的医科大学高材生到底是因何而病的,有人说是解剖课上受了刺激,后来又有版本说,是他给一位年过50的女明星写求爱信,因地址不详被退回到学校传开了,在别人的讥笑里,腼腆的他觉得颜面扫地……
二
子岩成了人们常说的“文疯子”。
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自卑得很少出门,糊涂时,只要在路边看到一张破旧肮脏的有字纸片,也能席地而坐,如饥似渴地很幸福地读着,一读就是半天;而雨天,他也常坐在院门前的树下,乐陶陶地吹着他心爱的笛子。
那笛子,是我送给子岩的礼物。那是他的18岁生日。在五月,槐花飘香。黄昏里,一身白衣、挺拔俊朗的子岩,站在小河畔的槐树林里吹奏着《苏武牧羊》曲,在我的目光轻拂下,微红了脸。
刚得知他病了,那些日子,我几乎无法入睡。痛惜,担忧,又为他给一个50多岁女明星写求爱信而深感羞耻,还有挫败。这一刻恨不能立刻飞回去陪他、照顾他,下一刻又觉得相比普通的男女同学关系,显得太过急切。
终于盼来了寒假。家里人和好友都不让我去看子岩。母亲苦口婆心地劝:同情归同情,现在谁不离他远远的!他现在精神不正常,万一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怎么办?
无知、偏见、恐惧、躲避,像大多数人一样,我心里认同了家人的担忧。在子岩最需要友情的时候,我退缩了。
那个寒假结束不久,我意外地收到了子岩的来信,字迹纤秀工整。子岩在信中很谦卑地说,他整个假期一直不敢出门,生怕错过了朋友去看他的时间,但他终于没有等到百忙中的朋友。
“冰冷、孤独、无助。”子岩这样描述他的世界。像我国1600万不幸的重症精神病患者一样,精神病史成了他生命中永难挣脱的耻辱枷锁,即便是康复了,在世人眼里,他依旧是神经病。“回学校复课时,没人敢跟我一个宿舍,上课时我旁边的座位肯定是空的;退学在家里,我想找份哪怕最脏最累的工作减轻父母的负担,也没人敢用我,连左邻右舍也都躲着我。但不管多难,我都先要面对,只有这样才能拯救自己。我绝不能再让我的病去破坏弟妹的幸福,绝不能再成为年老父母的拖累。”
那段时间,读我的信和给我写信,几乎成了子岩最大的乐趣。
子岩的生活似乎也有了一线生机,他甚至告诉我,他新近收养了一只被人遗弃的病猫。言语间竟有了几分风趣。然而,那风趣终究是悲凉的。子岩识趣地尽量不说自己的境遇,他常会谈起最近又读了谁写的好书。
听从前的班主任说,别的同学偶尔去看他,子岩也会谈到我,还把我写给他的信拿给他们看;他稍长时间收不到我的信,就会焦灼不安。
子岩的依赖让我惶恐、逃避。后来连子岩从前的朋友也恳求我给子岩回信了,但这越发让我下定了斩断联系的决心。就这样,我远离了我曾以为会一生不离不弃的朋友。
三
大学毕业后,我很少回到家乡,听说子岩的病仍时好时坏着。
有一个时期,子岩康复得不错,几位曾教过我们的老师,帮他找了一份在私立中学临时教书的工作。子岩讲课思路清晰精妙,学生们成绩提高很快,他很快赢得了学生们的尊敬。
子岩过了一段安定的日子,人也有了笑模样了,还娶了一个四川山村不识字的女子,有了女儿。可是好景不长,有一阵子,他下课后,常会望着窗外发呆-------这种在正常人身上再寻常不过的情感反应,但在他,却被认为是又“犯病”了。
被辞退的子岩,不久真犯病了,陷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家在何处,也不认得妻子女儿。
子岩与从前的种种优秀已全不沾边。惟一相同的,是病前病后都是书痴。听说,一个大雪天,他在街上捡到了一个孩子的书包,死活不肯还给人家,被他父亲打得鼻青脸肿。他趴在雪地上,瑟瑟发抖,栖惶极了,还死死抱住那书包,仿佛那是他今生惟一的希望。引得围观的人都摇头叹息,他的父亲也是老泪纵横。
子岩的病,把他的家人拖进了无底洞里:他需要终生服药、频繁检查、心理测试、康复治疗……稍有疏漏,病情就会反复并恶化。混沌的8年间,他花尽了家中的积蓄,染白了父母的黑发,拖散了弟弟的恋情;他妻子早在他婚后第一次发病时,就带着咿呀学语的孩子离开了他,不知去向。
曾经让父母弟妹骄傲的他,已成了家里最大的拖累和煎熬。
“我们哪一天要是死了,你可怎么办呢?”病情越来越严重的子岩,好像注定要让他的父母死不瞑目了。
四
最后一次见着子岩,是那年深秋,我出差顺路回家。
刚进家门,就听有人敲门,竟是子岩!那是他第一次来家看我,也是他病后我们第一次相见。由于长期服药,他目光呆滞,眉宇间原有的聪慧与清俊之气已荡然无存,嘴角不自觉地颤动着,两只大手瑟瑟发抖,任我问他什么,都只是极惶恐地摇头或点头……
为打破沉默,我只能不断说话。我回忆起6岁时初看到他的样子,那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眼睛黑亮,长着又密又长的睫毛;回忆起他上学时曾经的辉煌,还有听他吹笛子的那片槐树林……在回忆里,子岩的眼睛渐渐明亮,嘴角上扬,仿佛进入了另一个时空。
“上辈子的事了。”他忽然含混地哽咽道,那么悲伤地望着我,眼含热泪。
这是他坐下后,说的惟一一句话。
三个小时过去了,该宽慰和鼓励的话,我都已说完,而子岩依然在那里瑟瑟发抖一言不发。实在无法与他交谈,我索性放弃了努力。沉闷中,我开始顾自胡乱翻看一本杂志。这个下午,我所表现出的不耐烦和轻慢,让我以后每次回忆起都后悔不已。
黄昏时,子岩起身告辞,也只是三个字:我走了。松了一口气,送子岩到门外,已纯属礼节。
那天,身材高大留着平头的子岩,穿着黑色的高领羊毛衫、黑色的长裤、黑色的皮鞋,很是整洁。他含混地说了声“再见”,就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踏着纷飞的落叶,大步流星而去,头昂得高高的,腰板挺得笔直,仿佛要借助残存的一点骄傲,来维护最后的一点尊严。
那时我不知道,这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见面了。这个和我青梅竹马的人,是来和我做今生最后的告别。
一个月后那个寒冷的夜晚,像15%的重症精神病患者一样,子岩选择用自杀,结束了他那无边的痛苦和孤单。
五
有些事,一旦错过,就再也无法补救。
这些年,我总是梦见子岩,梦见和他一起同桌读书,相视而笑;梦见在他病中,我坦然地面对各色眼光,庄严静默地为惶恐的他举起一把遮阳的黑伞,踏着我们曾经一起走过的小径,送他去那个属于他的世界……
作者简历:邵衡宁,做过深度新闻记者、文学副刊编辑,为女性杂志开过专栏。最近十几年,散文连续获得天津市新闻奖报纸副刊作品奖一、二等奖,有《记忆被吞噬的母亲》、《节奏错乱的生命钟摆》多篇散文在中国新闻奖报纸副刊作品评选中,获得金奖、银奖。数篇作品被《读者》、《青年文摘》、《品读》、《散文》等近百家海内外报刊刊发或转载,多篇作品被选入《百年无废纸》、《时光有张不老的脸》、《2011年度中国副刊奖作品》、《读者·乡土人文版(第9卷)》、《有些事只适合想念:09年报纸副刊文章选萃》等优秀散文作品集。有文章被新疆、江西等地区选作中考升学阅读试题和期末考试阅读题。.
【本文入选2015年中国散文佳作精选集中国书籍出版社主编:毕凌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