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刘家村东边十字口,一眼就能看见那座荒寂的宅院。
因为没有大门和院墙,这座宅院里的情形就被一览无余了。宅院坐南朝北,占了两个庄基地,东边那座是平房,西边那座是二层楼。门窗关闭着,门框两边的墙上残留着被风雨剥蚀的白纸丧联,屋檐下胡乱堆放着一些玉米秆和劈柴。院子很大,西半边长了很多野草,东半边院子长着十几棵碗口粗的白杨树,树下的甬道常年无人行走,生了一厚层墨绿的苔藓。整个院落显得荒败、清寂,了无生趣,似乎好多年都没有人住了。
这座宅院与我家并列在一排街巷上,中间只有一户人家和一条大路的间隔。对于这座宅院,我一直是不愿多看一眼,更不想多说什么,可是每次回家,走到村口时,我的眼睛都无法避开它,于是便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多年来,这种感觉像梦魇一样纠缠着我,让我一点也不得轻松。
这应该是刘家村自80年代实行庄基规划之后最早修建的宅院中的一座,迄今大概至少有二十五六年历史了。记得我上小学三四年级那一年,刘家村开始进行新庄基规划,新庄基地在老庄子的南边,这里以前是一片平整的庄稼地。在这片庄稼地的东南角曾有几座老坟,村里好多人对此心有忌讳,都不希望自家的新庄基地分在这里。村上一户信奉天主教的人家却把那几座老坟平掉,在那里盖上了新房。后来,其他村民才陆陆续续往新规划的庄基地上搬迁,大概十年之后,刘家村才形成了如今的格局。
这座宅院的男主人名叫刘×,曾经有一个绰号,可惜我想不起来了。他年轻时候的事情,我知道不多,只是听说他在农业社的时候不好好参加劳动,老躲在家里装病,因此村里好多人瞧他不起。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是一个干瘦低矮的老头儿,脸上没有胡须,腰弯得像一只大马虾,老拄着一根细木棍,走起路来颤颤巍巍,似乎一股风过来就能把他刮走。那时候,他年纪似乎并不很大,但因为身体不好,在家里基本上是啥活都不干的,所以经常遭到婆娘的辱骂甚至殴打。听说,他后来是被活活饿死在炕上的,入殓的时候,有人看见老汉的身体瘦得只剩下了一副皮包骨头。他婆娘我见得次数多一些,那是一个白白胖胖,满头银发,看起来面貌慈祥和善的老婆子。
刘×和他的婆娘育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大儿子是个哑巴,村上人都叫他“呱子”(在西府,这是哑巴的别称)。呱子应该也有过一个官名的,但从来没听人叫过。呱子和我的父亲大概是同一年出生的。据说他以前不是呱子,小时候发过一次高烧,由于医疗条件太差,没有及时治疗,脑子被烧坏了,后来就变成了哑巴。
我对呱子的印象极坏。记得上小学六年级之前,我家还没有搬到他们家附近。那时候,村里的孩子上学是必须从他们家旁边的那条路上经过的,呱子经常站在他家平房上呜里哇啦大喊大叫一阵,用两只干瘦得如同鹰爪一般的手在半空里胡乱比划着,意思不让我们从他家旁边的路上经过。只要呱子往他家平房或大路上一站,我们这些小孩子就有些害怕,不敢直接从他家旁边经过,而是走到接近他家平房的时候,拐进路边庄稼地里,直到过了呱子家的房子以后才敢从庄稼地里走到大路上来。时间一长,村上的孩子就都恨死了呱子。有几次,我和几个同学从呱子家旁边经过,呱子正好站在平房上大喊大叫,我们就从路上捡起土坷垃向他扔过去,趁他躲闪的时候撒腿跑了过去。呱子凶巴巴地瞪着我们,嘴里仍然在胡乱喊骂着。我们就给瓜子做一个鬼脸,然后齐声骂道:“呱子呱子,吃馍蘸辣子。”别看呱子不会说话,但耳朵尖得很,他听懂了我们是在骂他,气得吱哇乱叫着从平房上飞快地冲下来撵我们。我们一看阵势不对,撒腿跑开了。跑了一阵之后,回头一看呱子被甩远了,就一满站在路上哈哈大笑起来。
呱子长得五大三粗,从来没听人说他害病吃药。他一生没娶过老婆,一直跟着父母过活。他很能吃苦耐劳,干活麻利,家里和地里的活儿基本上都是一人包揽。他看起来有些痴傻,但有时候却显得很“精明”,从来不愿在任何事情上吃亏。他和村里很多人发生过冲突,也没少挨过村里人的白眼和打骂。有一年,他家地里种的杨树苗木被人晚上用镰刀全剁掉了,把这个一辈子很要强的人可气得不轻。但村里没有人同情他,都说呱子是活该倒霉!我上高中的那一年暑假,呱子突然死掉了。那天他从辣椒地打完药回来,大概是肚子太饿了,忘了洗手,端直去厨房拿馒头吃,结果中了毒,等拉到医院之后已经断了气,没抢救下来。他这一死,村里人都说这样的人活在世上也没啥意思,早点死了也好,村子里能清静一些。
呱子的弟弟当年在我们刘家村算是个人物。他一直在外面工作,平时很少回家,我就见过一两次,人长得白白净净、仪表堂堂,用西府话说:“长得像一面官”。但是他并没有当什么官,听说是在宝鸡的建筑工地包工,娶了一个城里女人做老婆,生了两个女儿。那个大女儿一直和他的父母住在宝鸡城里,平时很少回村里来。这个大女儿,小时候长得挺漂亮,说着一口普通话,俨然是一个城里娃。二女儿长得也很漂亮,比我小一两岁,据说小时候因为患了小儿麻痹,一条腿有问题,走起路来一颠一簸,所以一直跟着爷爷、奶奶在乡下生活,直到她的爷爷、哑巴伯父及奶奶相继下世以后,才被父亲接到宝鸡去了。前几年,听说这个二女儿在宝鸡一家私人医院做护士,因为腿有毛病,老找不到合适对象……关于呱子弟弟及其家庭的情况,我都是听村上人说的,零零星星、模模糊糊。自从他的母亲去世之后,他回过一次老家,这十多年来村里很少有人再过他回来过。
刘×还有一个女儿,排行老二。听说她嫁给了绛帐街道一户人家,经常和自己的老汉、儿子及儿媳闹矛盾,在家里不受待见,就一个人跑回娘家住了。她住在娘家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但平时很少出门,也不大和村上的人来往。她虽然住在刘家村,但对于村里人而言,她好像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没有人去关注她。对于这个女人,我并不了解,见面次数也不多。有几次,我在村口听到这个女人站在她娘家院子里骂人,谁也听不懂她在骂谁,也听不来她因什么骂人。好多人都说她脑子有问题,不愿理睬他。起初,我对她是有些同情的,但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对她有些讨厌了。几年前的一个秋天,她给我们家端了一碗柿子,当时母亲还挺感动的,结果把柿子倒出来一看,全是带了伤疤的坏柿子,根本就吃不成。我十分气愤,就给母亲说,你要她的坏柿子干什么,为啥不把那碗柿子给她退回去呢?母亲说,那样做显得不近人情,吃不成倒了不就对了嘛。这个女人住在娘家业已荒寂的宅院打发晚年的时光,日子过得怪惜惶的。想到这个,我也就不再计较什么。我告诉母亲:既然她是这样,以后咱就少和她打交道。
不知怎的,我每次走到村口远远地看见这座荒寂得没有人气的宅院的时候,心里总是有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记得在乡下生活的那二十年时间里,我就到这座宅院里去过一次。那年我上初三,因为刘×的二孙女借了我几本书,好长时间没还,我就跑过去要。走进那座那间平房里,看见屋子里面非常简陋、寒碜,我喊了半天也没人答应,走进一间房子,只见刘×的婆娘穿着一件白色的褂子,敞开着胸脯坐在脚地上,手里拿着一把蒲扇轻轻地闪动着,张着没牙的嘴巴望着我笑。老人倒是显得挺和蔼慈祥的,但我一想到这间房子里曾经住过那个被饿死的老头子和因农药中毒而死的呱子的时候,忽然感觉头顶好像冒着一股阴森的凉气,没说上几句话就匆匆告辞了……
这座宅院如今已是荒寂不堪了,虽然现在还住着一个年暮的女人,但它并没有因为这个女人的存在而不再荒寂,它似乎成了一个虚无的存在。多年之后,不知道这座宅院是否还会存在,是否还有人记得在这里曾经住过的人和发生的那些事情呢?
作者简介:刘省平,字知言,号醉墨书生,生于1979年,陕西扶风人,现居西安。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创作研究会理事、陕西散文学会会员、陕西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曾在《西安日报》《宝鸡日报》《咸阳日报》《昆山日报》《番禺日报》《榆林晚报》《民族日报》《华商报》《中国文学》《中国散文家》《黄河文学》《华夏散文》《华文百花》《散文视野》《打工文学》《秦岭印象》等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近30万字。有作品入选《中华散文精粹》《当代文学作品精选》《陕西青年散文选》《荣光与梦想》《望月散文选》《部落格·心灵牧场》等文集。2013年2月,与人合作出版《西府散文选》;2014年1月,出版个人散文集《梦回乡关》。
【本文入选2015年中国散文佳作精选集 中国书籍出版社 主编:毕凌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