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时间算准确一点,十六年前,我在老家乡下的山坡上,养了一个假期的牛。
那一年冬天,我固执地把自己栓在一条牛绳上,郁闷地打发着时光。那一年,夏天过得很快,我还没感觉到酷热就已经走完了。那一年中考一塌糊涂,落榜的我失落得像霜打的茄子,可我还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
我还不太清楚打击对我有多大。
在土地劳作一辈子的父亲比我郁闷。我是在这种郁闷中从父亲的手上抢过牛绳,把书本一把火烧了,埋着头牵着牛上了山坡。
读书,读到头还不是回家娶婆娘生孩子?我是在一个想哭的午后,把伤心的牛绳往手上一牵,丢下一句话,上山了。
然而,那头跟了父亲多年的牛很不友好,我受过它多少次袭击,甚至有一次,它用尖角把我的一条牛仔裤挑破。
我真的想不明白,曾经信誓旦旦说养儿不读书不如养头猪的农民父亲,怎么忍心就这样看着我走上山坡,永远就要从学校里放逐出来,与一头牛在未来的岁月里默默相守,在他流放生命的山坡上,也让我像他一样流放梦想呢?
我想父亲是不会的。父亲虽然很少知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但意识里一定有这样的概念,只是无法用更体面的文字表达罢了。
长这么大了,我总该想到作为父母的一些艰难,他们的艰难也许是来自用劳动换取粮食,果腹的粮食重要,比光宗耀祖比跳出农门来得更重要。这是中国农村最为现实的打算。当我理解父母的这些艰难后,很有些无奈。
这种无奈最后变成悲哀,在那时候,我的执着,我理解了父亲暂时的沉默。
我感觉到我的灵魂是飘逸的,没有栖息之所。但我相信,灵魂只要睡过去都会有机会醒来。灵魂在黑夜里与人一样骚动不安,它们同样害怕黑暗。
我在那个时候开始害怕了。我不能像父辈们在山坡上流放自己的生命,我得想办法走出那个巴掌大的天空。
父亲是在一个晚上,喝了点酒的父亲显得怕人,他狠狠在我脸上扇了一耳光,至今还有疼痛的感觉。父亲只说了一句话:没出息。父亲把他的脑袋埋在两膝之间,很痛苦的样子。
看着父亲那个样子,我的心很不是滋味。那个冬天之后,我重新背上书包,走进了学堂。应该说,在某种层面上,我是为我那个贫瘠的乡村,为了赌气父亲的那一巴掌。
十多年后,当我用真情的笔记忆乡村的某些场景时,父亲的那一耳光给我太多的启悟,我觉得那个苦难的假期,变得十分重要。或许,我今天能写下那些感动着我也感动着别人灵魂的文字,是种缘分。多少次在梦中自己惊醒,醒来看看那些感动人的文字,就像撒种在屋后那块伤心山坡上的种子,生根发芽。在时间之河里流淌,一直没有风化,一直没有腐蚀,一直没有随波逐流。
这粒种子,是父亲给我的。
现在,我静静坐在办公室里,轻声地颂诵着赫尔博斯的诗歌:“眼望岁月与流水汇成的长河/回想时间是另一条河/要知道我们就像河流一去不复返/一张张脸孔水一样掠过。/要觉察到清醒是另一场梦/梦见自己并未做梦,而死亡/使我们的肉体充满恐惧,不过是那/被称为睡梦的夜夜归来的死亡。”在这些诗句中,回想我的童年,回想屋后那块伤心的山坡,我眼睛潮湿。
无庸置疑,我对乡村是挚爱的,可以这么说,这么些年来,我一直没有走出老家乡村的背影。然而大多数时候,我羡慕着城市的艳华,在别人的城市里,我们同样可以放牧自己的思想,耕种自己的庄稼,收获自己的粮食。
十多年后的某一天,当我踏上回乡的道路,阳光金子般撒下来,像静静的瀑布砸向屋后的山坡,砸向木楼前的古树,溅起的光斑像雨点一样洒了我一身。那一刻,我周身的力量坚硬不朽。
这是我回忆乡村生活时,一种最能激发我创作激情的是乡村生活朴实的泥土。我苍白的灵魂只有无数次反省,才能唤回那份清贫的亲切感。事实上,赫尔博斯的诗歌,也是极其朴素平淡的,那种内省的亲切感,令我无数次感动。
有一天,我发觉我听不懂老人的语言了,但我读懂他们的悲伤,村子里真寂静,那些荒芜的田地,那些寂寞的畜生,还有长年打工未归的年轻人,老人还在努力构筑着村庄简单生活画卷。
老人也许不孤独,因为家里那栋被晒得黝黑的老房子,也因为一座活生生的村庄。房子是一辈子无法挪动的——老人可以对着房子忘情地倾诉。他们身后的,是沉默了一辈子无法割舍的乡情。
皱纹状的时间把老人的面容带到了今天,带到我的笔下。
多年前,我写过一篇《回不去了,故乡》的散文,文章不足三千字,却把我弄得感情脆弱,多少次我翻开那篇文章的时候,眼泪随之涌出眼眶。圭研,我的胞衣之地,和我全身血脉牵连最多的一个地名,在中国硕大的地理版图上,却没有她的名字,我的故乡被强大的文明遮掩在身后。
一直以来,我以为我真的离开了故乡,可现实告诉我,我永远是生活的弱者,一个永远生活在乡下而又不断背叛乡村而接近城市的耻辱者,当我面对庞大的生活空间给我无尽的窒息的时候,我选择写作,把内心的迷惑、寂寞、恐惧和期待付诸文字。
可以说,我一次次为故乡牵肠挂肚,为老家的植物们、动物们、老家的人和事牵肠挂肚,也为我的那篇《回不去了,故乡》而内疚不堪,怎么对故乡就背叛了呢?怎么就回不去了呢?
每个人都有自己一个道德向善的地方。生命中的某个地方,让你在无数次要回去的而借以美丽借口而无法回去,心痛缠绕着你,使你长夜的失眠。那个地方不远不近,可以远在天涯,也可以近在自己的身边,在自己的灵魂深处,无时无刻不在感召着你。
在城市里,一切奢华的堆砌都无法满足我们心里的欲望,我们在城市里购置了房子,为躯体找到了家,却没有给灵魂安家。
这么些年来,我无数次写到我的乡村,写到我的胞衣之地,那是一扇我通往文学的大门。
只有文字,那些有着我血一样浓浓的文字,才能洗去我一身的尘埃,为我贫穷的岁月留下了些许温暖的记忆。
十六年前那个假期,我就一个姿势守在寂寥的山坡上,除了那头跟了我父亲好多年的牛的反刍的声音外,四周静得可怕,几乎都被寒冷冻僵了。
可以想象,牛有多少寂寞,我就有多少寂寞。我只有拼命去想,不断地想,想天外之事,想自己的未来,才使自己的灵魂得以稍许片刻的休息。就在我脑袋想得快裂的时候,我想到用语言去表达,表达那瞬间而过的感觉。
有了这么一个想法,我激动得满山坡奔跑。我不知道,苍茫天宇之间,我可以自由表达我的声音。于是,每当寂寞难耐时,我就在山坡上奔跑,累了就坐在山坡上,漫无目的地想,想到深处,竟然哭了。
有了泪水,证明自己还在感动。我没见过赫尔博斯的眼泪,但我相信他一样为世间万物感动着,才有如此的诗句打动着我们。
当有一天,我回首那段被感动和泪水浸泡的岁月,我想我一辈子都写不完了。早年酝酿我思想的一个山坡,它不仅仅只属于一个乡村的穷孩子的异想天开。
“为什么我的眼中饱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艾青曾经饱含泪水写下这些诗句。当我在老家那个叫圭研的村子里,看着年迈的父母,看着夕阳西下,每一个信息,都十分敏感,都能触动我脆弱的情感。
现在,我在钢筋水泥结构严实的城市里,想着远在百里之外的那块山坡。尽管这些年来很少回到我老家的乡村去,然而不陌生,那些童年的故事,永远在我的心里疯长。
对于我的写作我的激情,已经完全走不出那胞衣之地了。面对城市的蝇营狗苟,我还是相信在那村庄里,一切都会美好起来,那些情感与泥土、与庄稼、与牛粪有关。
多少次,我告诫自己,一辈子要用那些朴实的汉字,完整去写那片苦乐的土地。
作者简介:姚瑶,男,侗族,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生于贵州天柱,现就职于贵州电网凯里供电局,办公室主任,系贵州省作家协会、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中国诗歌学会、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黔东南州作家协会副主席。
作品散见《山花》、《花溪》、《散文世界》、《民族文学》、《岁月》、《当代人》、《散文诗》、《青年文学家》等,作品多次获奖,2007年出席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
【本文入选2015年中国散文佳作精选集 中国书籍出版社 主编:毕凌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