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家住的那个村子叫碓窝姥,很难听的名字却有很古老的历史,据说,清朝以前就有了,我在翻看他们家族谱的时候确实看到过这三个字。
舅舅念过书,能说会道,常和我说起他们家族祖上的事。我知道舅舅家的祖上好,属于有钱有声望之列,所以他们家才保存着一套族谱。我还知道,舅舅和我说的许多事都是那谱上记的,因为那个族谱记载着这一族人两百多年的事情。
我不晓得这么有历史的村庄为什么要取这么土的名字,不仅念叨起来很绕口,字还很难认。我工作以后许多次填表,别人在看我社会关系一栏时总是好奇,都要问上一问,这个“碓”字怎么念?我说了才知道,原来就是这个字?那些人一个个恍然大悟。其实没那么神秘,字表示的实物基本上都见过,碓窝,生长在农村的人谁不晓得?
碓窝姥是不是与碓窝有关?小时候我很好奇,就问舅舅。记得舅舅说,怎么没关系?我们祖上就是卖碓窝的。祖上卖碓窝这个村子就叫碓窝姥?似乎没什么道理。可舅舅说,卖碓窝怎么啦?我们一世祖就是靠卖碓窝发家致富,繁衍生息,才逐渐有了这个古老的村落,才有了这方圆百里都晓得的碓窝姥。舅舅的话我不能反驳。何况舅舅还说,你看看村中间的那口碓窝就晓得了,和其他村的碓窝不一样呢!那可是我们碓窝姥的镇村之宝,祖传的。
舅舅说的那口碓窝我见过,就在村子中间那棵银杏树下。
这口碓窝样子也没什么特别,上面四四方方,下面也是四四方方,只不过上面要大些,中间凹下去一个凼,像个笆斗,能装大半箩的稻。倒是那棵银杏树很特别,百岁老人般鹤发童颜,沧桑而又睿智。有人说,这树和村子一般年纪,我似信非信。不过,似是因了这棵银杏树,那口碓窝就明显透着深沉。我见过其他村子许多人家门口的碓窝,表象也是这个样子。可舅舅说,样子是一个样子,可质地不同。那些碓窝都是石头做的,不是青石就是麻石,我们这碓窝却是花岗岩做的,不一样。舅舅说着说着就神采飞扬起来,提着嗓音说,还不光是颜色不一样,重量就更不能比。你瞧瞧,哪个村子有把碓窝放在村中间露天处?都是放在屋门口。晓得为什么吗?怕偷呢!
这倒是,我见过的碓窝是都放在屋门口,属于私人的物件,就这碓窝姥的碓窝放在村子中间,属于公用物品。之所以这样,按照舅舅的意思是碓窝太重,没人挪得动。
记得舅舅曾经说过一个故事,说以前的碓窝姥曾有一个头脑不怎么好使的男人,因为穷,三十多岁才娶了一个女子。可那女子有残疾,背驼得厉害,不能仰睡,男人不晓得怎么同房。村里有人使坏,故意撩拨说,把银杏树下那口碓窝抬回家,让你婆娘睡在碓窝里不就行了?那男人当真,就叫上一个本家兄弟真去搬碓窝。可无论两个人怎么使劲,碓窝是纹丝不动。
这是舅舅说给别人笑的,我在旁边偷听到的,其真实性无法深究。但我以为,笑话归笑话,但从一个侧面也说明这碓窝确实重。
但再重也还是能挪动的。吃大食堂的时候,舅舅他们就把碓窝翻过来过。是公社干部命令翻的,目的是不让村民们偷偷的在碓窝里舂食物。那年月,私自开伙犯法。不过,这一翻倒翻出个故事来,碓窝救了许多人的命。
大食堂后期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村里什么东西都吃光了,村民们开始逃荒。舅舅在临走的时候把一根舍不得吃的玉米种藏在了那翻过来的碓窝底下。第二年回来正赶上夏播,舅舅把那根玉米种从碓窝底下挖出来,点在了一块地里。颗粒成畦,秋上成熟的玉米棒子成了一个村子的口粮,糊住了许多人的嘴。而其他村子人有地无种,多挨了几个月的饿。
这些故事都是舅舅告诉我的。小时候我经常去碓窝姥,有时一住就是好些日子。除了听舅舅讲故事,有时候也和熟悉了的小伙伴们一起,端坐在银杏树下,享受着浓浓的树荫,好奇地看着碓窝姥的人在那口属于一个村子人的碓窝里碾稻舂米。那时候好像还没有碾米机之类的机械,后来即使有,对于少批量的东西人们也还是习惯于在自家门口的碓窝里舂,延续着小村古老而平淡的岁月,传承着小村根深蒂固的纯朴与和谐。
上中学以后我就不常去舅舅家了,学习紧张。尤其是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我去碓窝姥的次数就更少。记得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碓窝姥的人陆陆续续开始搬到街边上住。接着,就有人往城里跑,往市里跑,有了财富积累的人就在城市里买房定居,不回来了。我小时候的那些玩伴多数都不住在村里,偶而去一次想见他们,真是很难。每去一次,都感觉碓窝姥在萧条,人气越来越淡,只有银杏树还在,银杏树下的那口碓窝还在。不见了围坐在一起做针线活的村姑们,不见了拿着杵棒半天捣出一声闷响的妇女们。偶而能见到的也只是站在银杏树下等着放学回归的婆婆奶奶们,一身的孤寂,一脸的期盼。
最近一次去碓窝姥,是参加舅舅骨灰盒的入土仪式。舅舅那么有学问,终究还是去了,寂静的碓窝姥像是在为舅舅默哀。碓窝不说话,依旧盘坐在银杏树下,变得更加深沉。我把整个村子都走了一圈,昔日的景象已成儿时的记忆,许多的场景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想象它是碓窝姥的今天?冷清,萧条不足以描述眼前的一切,意象里像逐渐荒芜的沙漠。
我很是悲哀。一个儿时的玩伴告诉我,随着城镇化和中心村进程的推进,碓窝姥正在变成土地置换的计划目标。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这里将复归几百年前还没有碓窝姥这个村落时的原始景象。
离开碓窝姥我感觉到了一种空旷和寂寥。回望那棵银杏树独臂参天,我不知树下的那口碓窝是否能容积昔日的繁华和历史的厚重?
作者简介:张恒,男,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安徽文学》、《四川文学》、《北方文学》、《时代文学》、《青春》、《少年文艺》、《延安文学》、《短篇小说》、《翠苑》、《散文选刊》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百余万字。十多次获得省级以上文学奖,多篇作品被收入年选和各种文集。现在一所高中从事学校管理工作。
【本文入选2015年中国散文佳作精选集 中国书籍出版社 主编:毕凌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