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门前的那条小河早已断流了。
唯有那口老堰,还蜗居在村子的中央,连接堰南堰北的幸福炊烟。一群星子跳进去,就再也没见上岸。那月牙儿,在水里,把自己弯成蛇的柔媚身姿,吸引光屁股的小子和黄毛丫头不顾大人的郑重告诫,反复只身涉“水”。这里面,谁是白素贞,谁是小青,谁是老法海,谁是许仙……恐怕只有那喂了庄稼又喂牲口还喂男女的堰水说得清楚。
在水里,我们是一条条快乐的鱼,会唱歌会刈草的鱼。鱼和鱼肌肤的轻轻碰撞和心有灵犀的摩擦,往往诱发整堰的波光潋滟,垂柳依依,虾跃鳝舞,岸花羞闭,引来头顶之上麻雀和知了的羡慕和惊叫。那些讨厌的花蝴蝶、骚蜜蜂仿佛空中的侦察机,不搞出点桃色新闻来决不罢休,它们在单调的生活中,把那丁点的乐子用放大镜无数倍地扩大。有一次,我和春蕾一起戏水,我摸到了不该摸的地方,春蕾闪了一下,不支声,一脸的羞涩比岸上的枣儿还红甜。而后相互击水,清纯的笑碎银一般耀眼。
夜深沉,还有婉转的歌声裹着丹桂的香,打马过小桥……有人在岸边,听见了水的低唱。
堰里的故事影子,闪闪烁烁,点亮了临水而居的窗口。
端起饭碗的时候,还有许多双眼睛和呼唤指向堰塘。
堰边的水草和灌木,嗅惯了鸡鸭猪牛粪和泥土的腐殖质气味,有些疯长。它们认识村庄的每一只水桶,每一张笑脸,每一头牲口,每一辆推车,每一道彩虹,每一场爱情、丰收和葬礼,就连我遗失在草丛中的豁嘴镰刀也被它们反复放大和收藏;有时候,它们也羡慕飞翔的邻居;有时候,它们也偷学那把花伞在雨中缠绵的模样,一丝期盼恰似一种懂得,那是寻觅到了生命中一种最美的缘,能够给人以至纯至善的心灵享受。
堰边的那口井,是村子里最神圣的地方。你可以在堰里撒尿,但你千万不要在井里投石,虽然井和堰是暗中相通的;你可以说堰的坏话,千万不要说井的不是,虽然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宗教。自打我记事起,每次经过那口长满苔藓的石井,都是小心翼翼地低着头,偶尔偷看一眼,也是看到井的半个脸。如果说村子里有什么宗教的话,这口井,就是我们的教堂了。
井,不像那大大咧咧随心所欲的堰,井是拘谨的圆,是沉默的月,是幽静的禅。它镶嵌在乡情朴素的村庄内核,深长的身体就像一个浓墨重彩的惊叹号,是我大大咧咧随心所欲乡亲们心中的一块禁忌。它约束着村子里的人,懂得井圆天圆地圆万事皆圆的理儿。据说,当年那只青蛙跳进水井,还认为进入了一座城,一个国。
井边一棵树,歪歪扭扭的大柳树下,人头攒动,笑声朗朗。微风中,许多双眼睛,不是看摇晃的垂柳,不是瞅叮当的水桶,不是望明媚的阳光,而是看和水桶和柳枝和阳光一起摇摆的细细腰身,在堰塘荷花的映衬下,晃动一片水灵灵的凉爽与灿烂。人们期盼那口井能够汩汩不绝,清靓如自家的闺女,丰盈如灌浆的小麦;期盼自家人和村人永远在桃花源里耕田、相亲、相爱。昨天堰北的黄花闺女,明天堰南的娇俏媳妇,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喜事了。
美丽若水,却不可握取。虽然近在咫尺,在日益老去的堰边,许多长大的伙伴,和我和春蕾一样,彼此一个转身,从此天涯。
在陌生而亲切有力的善良之外,努力的老堰,为村庄积攒了一辈子的水;不因人们喜爱而欢呼,不因人们怨恨而痛苦,那些闪亮的寂寞与温柔,仿佛一堰塘晶澈的文字,细细品来,有一种从未承接过的惊喜与幸福。而那与堰息息相关的小井,为村人留下了最初的圣洁记忆,留下了天地之大任我行的方圆。为堰站岗为我们放哨的大柳树,更是我们留在故乡永远也拔不掉的根。
作者介绍:牛合群,男,湖北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枣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诗刊、作家文摘、人民日报、散文、散文诗、青春美文等报刊发表作品300多万字。
【本文入选2015年中国散文佳作精选集中国书籍出版社 主编:毕凌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