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如茅草【原创】

2017-7-1 14:29  |  作者:杨通讴  |  来源:上海文艺网


  有一种野草,在灯红酒绿的繁华都市、流金泼玉的显贵花园、青女素娥的花几绮案里绝难找到,而只要举足田野山原,溪流沟谷,甚至许多连灌木都会望而却步的高山绝顶,却随处可见她葳蕤地生长着。叶叶如剑,片片互生,或丛丛簇簇,或幕天席地,碧莹莹、润滋滋的。
  
  我的乡人叫她马脑杆,乃茅草的一种。据说因其柔嫩时牛马喜食,而抽穗开花时,高高的茅杆梢头挑着的茅花,流苏也似的整整齐齐,潇潇洒洒,酷似纷披的马鬃而名。也是,你看那一束束被山风吹送着的茅花不正是一匹匹向前引颈扬鬃,长驱奔鸣的野马吗?她们挤挤挨挨,浩如江海,气势磅礴,真真一幅气足神完的中国画——奔马图。其个体形象虽与真马相去甚远,但是那飞飞扬扬的漫山茅花确乎飞马的鬃毛般精神着她至柔至善、至大至刚的禀赋和神采。
  
  小时放牛,每到春夏季节,则见遍山的马脑杆密密匝匝,渌波荡荡。那时的草特别娇嫩,一株株奶油油、翠生生的,仿佛花季少女那粉嫩的脸,只要轻轻一掐就会迸出水来一样;环顾山山岭岭汇成浩淼的一片则成了一湖蓝溶溶的水,碧波粼粼,汪汪着一层幽幽的凉气,不时轻轻地拍打着一座座高高低低的山原,浪声日影里那一座座青山就成了一座座浅浅深深的绿岛,沐水而出,潮潮润润。微风拂过,惊起几只贴着草尖啯啯飞鸣的野雉,在空寂的山谷间划出轻轻琴韵,一如江边苇子上掠水而逝的水鸟,身后犁出了痕痕细纹。其时,草也摇摇,树也摇摇,小岛好似方外仙山映入湖底的倩影,跟着绿波也影影幢幢起来。散落在草丛中的野花,不管红的黄的,还是白的蓝的,都一齐随波荡漾、随浪沉浮着,演绎出“落花飘在水上”的诗情。牧童的短笛火着山风在一轮一轮的绿波上跳跃,不时掀起绿浪,露出低头吃草的黄黄牛影、白白羊群,恰似五彩缤纷的珍珠、玛瑙镶嵌在湖底,或疑璀璨的星辰落入了湖心,一齐闪烁着鲜润如烟的辉光;礅礅苍黑的大石头没在草丛里隐隐约约,宛若颗颗吸附在湖底水草里的青螺,悉数映照在夕阳的余晖下,俨然一派“湖光跃金,静影沉璧”的画意!只有那无端飞窜的亦或是在追逐着野兔的黄犬像破水嬉戏也许正在逐食的老鱼,故意溅起点点细浪,拨出轻轻浪声。
  
  夕阳西斜,农人踏着金黄的细浪来了,他们嚓嚓嚓地割起大挑大挑的茅草,准备拿去喂牛、喂羊、作沤肥,调皮的牧童其时也会放下短笛亲昵地偎在他们身边,手中不停地揉搓着茅草,煞有介事的编织着蜂儿、蝶儿、牛儿、羊儿,氤氲着一浪一浪的温情。茅草则湖水一样柔顺地依着他们,任那温热的鲜血从新割的伤口上不住的涌流,没有半丝哀怨,反而乖巧地调整着自己的身形,尽力展示出可人的温柔,满心欢喜的等候着伏下身子去温暖畜圈、甘甜牛口、肥壮羊儿,或者舒适地蜷身泥下,化着精灵,滋润农人的庄稼,酬达久宿的心愿。但是,若是那些惯吻歌女甜唇的膏粱子弟、常牵青楼红粉的纨绔儿孙那柔荑之手,或者久居庙堂、不问耕织的公卿官宦那鲜肥之手,即便是卖弄着乖巧触碰到她,她也会幡然变脸,冷若冰霜地给你狠狠一击,毁掉你哪怕是半点的淫妄之心、猥亵之想。
  
  茅草啊!你为何如此傲骨嶙嶙,却独独的对贫居山野的农人一往情深、至柔至善?
  
  如果说春夏的茅草温柔如水,那么金秋自这深碧的湖水丛中铁骑突出、排浪而来的茅花则张扬着她的至大至刚。
  
  你看那满山血红血红的缨子,一穗一穗的挂满山坡,挂满深谷,挂满溪畔,挂满陇头,登时山坡红了,溪谷红了,田畔红了。秋风一来,齐刷刷地一齐向东南边起伏而去,宛然万马奔腾,撼人心魄。正到秋浓,却又猛然一夜,漫山皆白,蓬蓬松松、毛毛茸茸。与其说此时的满山茅花像遍地梨花、像满山白雪、像天堂里的粉妆玉砌,毋宁说这白浪滔滔的茅花更像大江东去的怒涛。逆了野大的朔风伫立,一抹一抹的雪线际山原尽头层层叠叠奔卷而来,后浪迫前浪,挟风裹雨,崩雷炸电,瀑泻深谷,涛碎高崖,一浪急过一浪,不容转瞬已从目前澎湃而去,推枯拉朽,气吞山河。凝神谛听,似有隆隆的裂土断石之声相裹挟。远山上的几株野柿子这季节正缀满绯红的树叶,飘摇在席卷的怒涛中,幻若广宇里巨星相撞腾起了球状闪电,辐射着震筋断骨之波,让人头晕目眩,不寒而栗……其时牧童的笛已被撕得支离破碎,散得星星点点,满山皆是。循声望去,牧童和他座下的黄牛像一叶舢板忽而漂上波峰,忽而跌下深谷,忽而鼓翼欲飞,使人大气不敢出。那雪白的羊群,已化细浪,汇入了一片汪洋,形迹无寻。只有可怜的猎犬正豪猪样倒竖起寒毛,胆怯地躲在牧童骑下,再也不敢乱窜,只不时钻出头来悻悻地朝天吠几声……茅花终于静下来时,才听清牧童横吹的短笛更欢实了,原来是穿上了妈妈丰秋后买来的新衣;声声吆喝中,乖乖走来的牛羊也换上了厚实的毛绒,更见肥壮、油光……
  
  季节忽就晚秋,农人仍然在哗哗地砍着越发铁实繁厚、已然坚老的茅草。
  
  这会的马脑杆枝枝叶叶翘首斜偃,神情仿佛白发母亲在依门盼子,望眼欲穿。一个个热切地迎着挥镰的农人灵性地调适好身子,隐刃敛芒,温热热、软绵绵地皈依到他们怀中,任大人小孩随意采割、安排,以早早地进农家去充积柴薪、到寒门去织暖屋檐,去温暖农人的枕席和斗室,去香熟农人的苞黍和菜根。但倘有想入非非的无行公子、轻薄王侯,慕她徐娘半老的余韵,欲像在闪闪霓虹里搂抱鬼魅妖姬的柔软腰肢一样去抚弄她,她依然会横眉冷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亮剑横枪,刺你个花落水流红。
  
  游目纵思,茅草持性如水,怀绕指之柔,也秉壁立之刚,但又强于水----不盘圆则圆,盂方则方;许身山野黎庶不惜粉身碎骨、烈火焚烧,有所为,有所不为,始终诠释着至柔至善、至大至刚。毕其一生可谓筋清骨奇、出尘脱俗、大爱大恨。然其不过就野草一族,而向以万物之灵长自居的芸芸众生几人能匹?
  
  茅草其伟,直可塞诸天地沛乎幽冥。
  
  【本文入选2015年中国散文佳作精选集   中国书籍出版社   主编:毕凌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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