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我站在深圳观澜镇中心区的一座立交桥上,抡着所有家当----一只发白的牛仔包,发呆。
脚下是乌烟瘴气、拥挤不堪的车流,身后是鳞次栉比、嘈杂污秽的工业区。来来往往的车流模糊了视线,我不知道哪一辆车是我返家的起点。
南方四季常青的气候,淡化了季节更替,泯灭了冬的本色,深冬腊月里,这儿的小姐仍然是袒胸露背、裙裾拂风。怀揣着厚重的毛衣,我忽然怀恋起故乡的冬天以及冬日里那洁净的雪野。
作别了四年的家园,时下该是雪花纷飞、冬趣盎然了吧?孩子们也一定会在雪地里欢呼雀跃,打雪仗、堆雪人,享受着浪漫的童年。孤独是我,人在天涯身是客。
回首来到南方打工这几年,那一扇扇森严的铁门,曾经封锁了我生命中最年轻的岁月和梦想,我已经习惯了加班熬夜的困倦、点头哈腰地顺从,习惯了电子元件划破手指的磨砺。但家书接二连三地飞来,镇上姑妈家的电话也隔三岔五地打来,我不得不将流浪的日子收拾起来,装进背包。
“回家,嫁人!”父亲以庄稼人独有的粗犷直言不讳地让写信人写进每一个信封,请姑妈唠叨于每一次电波,还不厌其烦地忠告:某某比我小几岁的妹子都作了新娘、成了妈妈了。倔强了四年的我终于弄明白那句古训:女大不中留。
于是辞职,告别了工厂,从那飘荡着川北话、赣南音、湘中语的宿舍里,抡走了唯一的秦腔。
南国冬日的阳光让人不可思议地燥热,路旁,很多人急着赶车,我孤零零地站着,摩托车拉客仔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神经质地冲我喊叫,我没有理睬。目光掠过天空,天上的彩云飘逸安详,舒展着、蠕动着,象无忧无虑的绵羊。
彩云有家吗?一定没有,不然,何以从容地飘过?我忽然孤影自怜起来。
公路上,远远的有一对男女挑着担子走来。男的裸露胸脯,衬衫分不清白与黑,脏兮兮,黑黝黝的皮肤昭示着拾荒人身上独有的符号。女的高高挽起裤脚,踩着大小不一的旧式皮鞋,脚步很响地踏在水泥路面上,目光专注地搜寻着地面上的垃圾,不时将行人丢弃的易拉罐、矿泉水瓶拾起来,放在男人挑的筐中。
他们走上立交桥,男的放下担子,买了一瓶矿泉水给女的喝,女的又推给男人,谁都不肯舍得喝第一口,体贴、关切的神情溢于言表,感人肺腑。
我不禁黯然神伤,人生有个伴还是好啊,如此恩恩爱爱,即便是拾破烂为生,也不枉此生。我忽然明白了父母“逼嫁”的良苦用心。
于是,跨下台阶,选了一辆不太拥挤的大巴车,一甩秀发,挤了进去……
二
汽车在公路上疯颠地跑,和别的客车争抢着生意。路边的紫荆花纵情地开放,炫耀着南国冬日温暖的气息。我无心欣赏,一动不动地坐着,思绪飞到了初来时的情形。
树叶枯黄、空气干燥得几乎要冒烟,那一天,踩着枯枝残叶,父亲用扁担挑着我的旅行包和被子,气喘嘘嘘地送我下山。母亲站在家门口的椿树下目送着,我假装看苍茫的远山,没有回头。怕回头的那一刻,泪水奔涌而出。
母亲突然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妮子,答应了那门亲事再走吧?”混浊的老泪挤在眼角,似落非落地浸泡着发红的眼眶。我空空荡荡的思绪在母亲急切地翘盼中纷纷扬扬。
“娘,还不知啥时能挣够钱回来建房呢,人家等得急吗?”
母亲无奈地回望了一眼那在西风中战栗的残墙破瓦,父亲穷尽了一生都没使它旧貌换新颜,她能不把希望寄托在我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闺女身上吗?况且,我已经高中毕业,有知识有能力也有责任出去挣钱,圆父母亲半辈子的梦。父母亲结婚晚,只有我这么一个闺女,我是他们唯一的依靠。
母亲拂了拂我的头发,撇撇嘴,一行悲伤的泪水滑落了下来……
而今天,我就这样回去吗?把被子送了人,把一切拿不走的东西都送了人,只剩下这个简单得近乎乞丐的行囊,几件衣服几本印了自己蹩脚文字的杂志,就这样带着它们回去相亲么?
家乡人自古以来崇尚衣锦还乡,我除了长高了、苗条了、“修”白了,还有什么资本可以告慰家人的呢?
车上响起了歌声,是那首被人唱臭了的《心语》。我一向讨厌听这支歌,歌中的女主角在“明天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的时候,还在“想你想你又想你”地想着从前的恋人,是故意煽情,还是倡导婚外恋?为什么那么多明星传唱它而人们也格外钟情呢?是现代婚姻都有某种不安定因素?
如果我嫁了人,我会从一而终的。可是,我的“心语”在哪里?父母如此催我回去,想必一定物色好了吧?我下意识地摸摸脸颊,感觉脸蛋红灿灿地热。
三
两天一夜的囚笼似行程,终于艰难地熬过去了,火车上被“卖猪仔”似地推来攘去,本来单薄的我,人更比黄花瘦。偷偷照镜子,发现脸色蜡黄、眼圈发黑,忽然慌了手脚。这样的“光辉”形象怎能见陕北父老?又怎能面对未来的“乘龙快婿”?我对着故乡的方向长叹了一声,发现我落魄的眼睛里蓄满泪水。
这才感觉到家像一炉火,永远温暖、不让人委屈,而我离开这个火炉足足四年!
还是光秃秃的树,还是浅浅的几乎断流的溪水绕着家园,还是那一排排低矮的土墙破瓦房,还是那口长着青苔的老井,只是在老井的旁边多了一宅没有粉刷的红砖新平房。想必那是我四年颠簸陆离打工的血汗钱修成的,算是鹤立鸡群了。除此之外,我这朝思暮想、可亲可怜的家乡一切都没有变,变的是父亲弯曲的脊背,母亲霜染的鬓发。我的心蓦然涌起一种想放声大哭的冲动。
夕阳下,父亲那被风霜打磨成老茧的手专注地为晒太阳的老牛抓虱子,母亲昏花着眼做针线活,太阳吝啬地施舍着热量温暖着他们,他们是那样安详而满足。我忽然为这种安详感动,如同感动那对拾破烂夫妻。
母亲不敢相认这位让她牵肠挂肚的闺女,只意识到眼前立着一位既高挑又洋气的女子在定定地打量着她。她不敢用混浊、迷茫的目光迎我清澈分明的眼神,难以明状的表情流露出乡下穷人常见的自卑。我不禁为这种自卑揪心地痛,眼前的女子虽然穿着城里人的衣服,但躯体里流淌的却是乡下人的血啊!
“爹,娘……”
我扔下行李,声撕力竭地喊,情形犹如五岁时,被年轻的母亲扒光屁股夹在双腿间让医生打针一样凄惨。
父母亲这才从我未变的乡音中判断出来,怔了怔,母亲率先丢下活计,蹒跚着迈过来拥抱我。母女俩生死离别般地痛苦流涕。
哭罢,母亲抹干泪水,沧桑的大手从我柔顺的头发上一直抚摸到薄而柔软的太空棉袄上,心疼地说:“穿这么薄,不冷吗?”
“你总算回来了。”父亲似怨犹喜地起身为我弄吃的,我发现他隆起的脊背上有一团血污。
娘说那是爹上山打柴时,失足滑下山崖留下的。我的心蓦地一紧,一团酸雾笼罩在心头,咬牙发誓再也不出远门了,留下来分担父亲的重担,至少为他“娶”一个上门女婿,让他老人家风烛残年不再这么辛苦。
四
第二天的集市,按照古老习俗,遵媒约之言,我硬着头皮陪父母去相亲,去实现爹娘几十年的凤愿。临行前,着实将自己打扮了一番。我这笨拙地包装,让自己都吓了一跳,在这漫山遍野的黄土高坡,我竟也光彩照人,魅力四射。
和我相面的是刚退役的上士军人,高大帅气,浅浅的酒窝嵌在脸颊,刚毅中透出几分英气。
生平第一次以这种身份怯怯生生地站在陌生男子面前,而且是心仪已久的解放军“叔叔”,我的心狂跳不止。我自小对军人崇拜倍至,长大后明白什么是青春偶像了,对他们更是暗恋有加。这会儿实实在在地站在偶像面前与其四目相对,我的脸烧得烫人。要不是在南方跌打滚爬了几年,长了见识,我一定蹩脚得象没出息的乡下妹子,手脚没地方放。
我并不想俗气地把这个难忘的场景称之为一见钟情,但春情荡漾,尤其是当我们四目相对时,我头脑发胀,几乎要昏倒在地。这一瞬,竟成了我年轻生命中无法诠释的玄机,仿佛是一道霞光,将体内各个阴暗角落照得通亮。
我沉浸在地久天长的春潮中,心里无限甜蜜的痛,我想我终于修来了千年的缘分。
还是媒婆眼贼,瞅到我几乎失态的表情,使劲地掐了一下我的臀部,催我快作决定。我这才仗着胆子给了他一个处女式的微笑,让他读懂我的第一感觉。不可思议地是,他竟然拂袖而去!
我惊讶的嘴张成了O型,如同冷不防被人灌了一口烈酒,脑袋轰地响了一下,脸上的笑僵成了一块石头。
后来媒婆传话说,那小子嫌我太漂亮,穷光蛋的他不配拥有一个“美艳绝伦”的女子,于是退却,卷起行囊,重新“行军”去了。
我这匆匆登台如昙花一现的初恋,就这样草草地凋谢了,爱情的罗盘如此凄婉地虚转了一圈,我的青春撞弯了一下腰。闻所未闻,男人找女人,还有嫌对方漂亮的,这个贫穷古怪的乡村,让我产生了几分反感。
接下来的日子被父母“押”着相了几回亲,感觉这相亲和旧时的卖身奴差不多,被人上下左右的“验收”,深深切切地体会到作为女人的悲哀。我忍辱负重听媒婆摆布,由于有了失败教训,父母不再逼我打扮,我故作憨傻单纯,生怕被人读懂了“内涵”,将情缘葬送。
遗憾的是上苍总会作弄人,几次的别具匠心,都以失败告终。人家都说你丫不要装蒜了,这样的七仙女,在外面混了几年,没有被男人“用”过,鬼才相信?时下有几分姿色的外出妹子,有几个是干干净净回来的?看来,没人相信我还是黄花闺女!
我如坠冰窟,这养育了我二十多年的愚昧又顽疾的乡村,就这样将我的情缘叛了死刑。真的应了那句“红颜薄命”吗?
父亲铁青着沟壑纵横的脸,啪嗒啪嗒地抽着闷烟,家里唯一的顶梁柱乱了方寸。知儿莫若母,母情默默地抚摸着我长长的秀发,一言不发,任凭泪水泛滥。我抹去她的泪水,她混浊的双眼从我清纯的脸上移向窗外,绝望的神情锁在眉头。
我真想说一声:娘啊,外面有很多优秀的男子想要我呢,谁让你们老是逼我回来相亲?但我不敢开口。
五
窗外的天灰朦朦的,十分阴沉,故乡冬天的天空没有冬日南方的天空那么明净高远。四年漂泊在无雪的南方,我一直盼望着能回乡看一看雪。腊月出生的我,几乎每一次生日那一天都会下雪。记忆的山岗,一树一树的雪,密密匝匝,压得枝条坠成了狐线,坠成了诗。今冬,不见雪的踪影,是不是昭示着某种悲哀与不幸?凄清难寄空吟月,孤独遥念醉卧梅,却道无人愁似我。这个生我养我的村庄,好像整个冬天都在沉睡,我不知道以何种方式将她唤醒。
故乡的冬天漫长而清闲,清闲的农人走亲串户,非短流长,不厌其烦地传播着偷鸡摸狗的绯闻和那些叫我耳膜长茧的话题。身处其中,倍感孤独与烦闷。这些与我相濡以沫的父老乡亲,渐渐地让我感觉格格不入。这熏陶了我二十几年的民俗,质朴中也渐次凸现出刺人的粗俗,与我有着无法沟通的隔膜。这才发现,四年的城市艰苦卓绝,血管里已经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已经习惯了那种工业式的忙碌。
于是,住了一个月,实在呆不下去了,迫不急待地对母亲说:“娘,我要回去。”
“回去?回哪里去?”一声怒吼,抬头,是父亲狮子般的大口,“这不是你的家?”父亲磕了磕烟斗,跨过来,一幅要吃人的样子。
我立马为自己的失言后悔莫及。还是母亲反应敏捷,迈过来圆场:“她爹,妮子在家相不上亲,想必是远嫁的命哪,你就让她出去求姻缘吧?”
父亲蔫了怒气,叹着粗气走开了。在他眼里,我已经是嫁不出去的闺女了。
没有了第一次出远门的悲壮,耳边多了几分唠叨与忠告。父亲再三强调,要选择离家近的女婿,相上亲后,首先把照片寄回去给他决定。这一回我成了温驯的小鹿,像是昭君出塞,莫名的使命感与压抑掺着离愁刺扎在心窝。
母亲在我背包里塞满了腊肉、红枣、薯干、枸杞,又往我钱包里塞进了一张纸说:“这是前天清晨你爹去大王庙为你抽的签,解签师傅说你今年一定有姻缘,你可要好好地把握啊。”
母情庄严的表情掩盖不住欣慰,不识字的她对谁的话都信以为真。趁她不注意,我拿出我的“命”来偷偷察看,见上面印着这样的文字:
“第五十八号,中下签:此人生来闷沉沉,谋事没有寸心人。单丝不成绵,低树不成林。独自闯荡莫要靠别人。靠山山倒,靠水水混。自己跌倒自己爬,指望别人是假话。”
一向不信命的我,读了这几句“命”后,倒真的信起命来。这几年,我靠过谁呢?谁是我的真命天子?我的每一步跋涉、没一次成绩的取得,都是用血汗换来的。看来,以后也没有必要刻意去寻找什么靠山了。
走出父母的视野,那些越来越凄清的情节顷刻间面目全非。我晃动着手中的“命”,把青春和爱情抛向了流云------
谁在梦的那一端,牵我彩云归?
【本文入选2015年中国散文佳作精选集 中国书籍出版社 主编:毕凌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