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两个月前去了苏州，行程和细节已渐渐有些淡忘，而不需要细想就能记起的是苏州的紫藤。

　　

　　与拙政园一墙之隔的忠王府里有一株已长了430年的紫藤（2004年标记），清两江总督端方于光绪三十三年立有石刻牌，上题“文衡山先生手植藤”，文衡山也即明代书画家、文学家文征文。看那紫藤有些黝黑的躯干，藤干盘根错节相互缠绕，粗看有五六个主干，细看有些藤已缠绕粘连在一起了，数起来主干应不只十个，最大者有二三十公分粗壮吧，有的盘曲而上，有的像攀爬，有的似晃荡，有的如蛇蜿蜒，最后终于有一张棚架子任其铺开那无数分支，迎着阳光长出无数的绿叶。要是在四五月，还会看到挂满枝头的串串浅紫色的花朵，那是一种怎样的高贵啊！只可惜这时候已过了花期，藤架上只剩下生机勃勃、苍翠欲滴的满架遮阴绿叶了。

　　

　　也有人不太喜欢紫藤的。比如，白居易在元和五年（810年）作的《紫藤》一诗里就说它，“柔蔓不自胜，袅袅挂空虚。岂知缠树木，千夫力不如。先柔后为害，有似谀佞徒。附著君权势，君迷不肯诛。又如妖妇人，绸缪蛊其夫……”在白居易眼中，这看似柔软无力的紫藤，缠死树木却力大无穷，他还把紫藤比做是朝中迷惑君王的奸臣和家中迷惑丈夫的妖妇，可见其对紫藤之厌恶。白居易为官时，他肯定见多了官场上的明争暗斗，类似于紫藤一样不动声色，整人、害人于无形的人，他当然也见过，那也的确太可怕。元和十年六月，白居易44岁的时候，宰相武元衡和御史中丞裴度上班路上遭人暗杀，武元衡当场身死，裴度受了重伤。凶手如此猖狂，这使白居易十分气愤，便率先上书朝廷力主严缉凶手。当时掌权的宦官和旧官僚集团却认为白居易超越职权，是一种僭越行为，于是叫皇上贬谪他为州刺史。中书舍人王涯这时候出来说，白居易的母亲是看花的时候掉到井里死的，白居易还写赏花的诗和关于井的诗，言辞浮华，也没有什么用，反而有伤孝道，这样没有孝道的人怎么能当刺史？于是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这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王涯等人就类似于白居易心目中的紫藤了。于是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秋，白居易才有了“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才有了长篇叙事诗《琵琶行》。琵琶女“老大嫁作商人妇”之后的处境，和白居易被贬以后的处境也许有共通之处吧，所以白居易才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才有了“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白居易主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也许正是他写了不少讽谕诗，要求革除弊政，因而才遭权贵忌恨。而对白居易下井落石的王涯竟也未能善终。太和七年（公元833年)，唐文宗任命王涯为宰相，进封代国公，食邑二千户。九年九月，王涯“奏致江淮、岭南茶法，增其税”，这加重了百姓的负担，遭到百姓的反对。同年十一月，“甘露之变”发生，王涯等人仓惶出逃，在茶肆里被禁军抓获，最后被腰斩于柳树下。他的全家亦遭诛灭，家产被没收。尽管后来唐昭宗天复元年(901年)，王涯等人被平反昭雪，追复其爵位。可人都死了，又怎能复生？而白居易倒是到老了，都能在洛阳与酒友、诗友、素口蛮腰的舞妓歌女一起游乐，这就是不一样的人生吧？

　　

　　白居易厌恶紫藤，对紫藤抱有成见，不过是另有所指而已。单从植物的角度去看紫藤，我觉得它虽没有大树的通直身躯，也不会有树木种植时的根基，紫藤一般也是种植于廊下、屋后及墙角，没有名花异草及树木种于阳光雨露充沛的黄金地带，但他向上的决心和紧抓阳光的勇气何曾比大树少呢？尽管常常被人们遗忘，但紫藤它不在意这些。相对于大树来说，紫藤它一样要经历风吹雨打，一样要经历电闪雷鸣，我们常看到风吹折断的树木，但没有折断紫藤的，紫藤好似更坚韧的一些，更沉静一些，只要有人肯搭架子，给平台，紫藤就可以自在伸展。

　　

　　文征明种植紫藤，我估计无非也是喜欢它的自在而坚韧。文征明一直到五十三岁都未能考取功名，可谓考白了少年头。五十四岁那年，文征明受工部尚书李充嗣的推荐，被授职为翰林院待诏的低微职位。这时候，文征明的画作已有名气，由此他受到了翰林院同僚的排挤，这使他心中闷闷不乐，第二年起他即上书请求辞职回家，未获准许。后来的三年中他打了三次辞职报告才获批准，五十七岁那年他回到苏州定居，自此醉心于园林山水间，并以戏墨弄画自遣。晚年声誉卓著，号称“文笔遍天下”，购求他的书画者踏破门坎，说他“海宇钦慕，缣素山积”。文征明享年90岁，是“吴门四才子”中最长寿的一位。他年近九十岁时，还孜孜不倦，为人书墓志铭，未待写完，“便置笔端坐而逝”。

　　

　　遥想文征明当年种植紫藤时，一定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也可能是一个微雨淅沥的午后，那烟雨迷蒙的江南正是最迷人的时候，文征明把从别处采摘回来的那截紫藤埋入泥土后，他站起来搓搓双手，深情望了一眼紫藤，便和那个也是失意归隐的明代弘治进士、明嘉靖年间御史王献臣品酒去了。文征明在参与设计王献臣这个私家花园时，他们借用西晋文人潘岳《闲居赋》中的“筑室种树，逍遥自得……灌园鬻蔬，以供朝夕之膳……此亦拙者之为政也”之句取了园名，即“拙政园”，显然有拙于为官、为政的意思，归隐之人在自家花园为政的吧。拙政园建成不久，王献臣去世，其子在一夜豪赌中，把整个园子输给徐氏。500多年来，拙政园屡换园主，直到上世纪初，才成为普通百姓休闲游玩的去处，这是后话了。

　　

　　想当年，文征明种下紫藤后，他勤于护理、修剪和施肥，几年间紫藤攀缘而上，在棚架上伸展，逐渐有模有样。每年紫藤开花后，文征明都会到紫藤架下凝望、沉思，这紫藤不知给他多少灵感和快乐。那种感觉肯定是他在京城为官时所没有的。也是因为做了官，深感官场之复杂，白居易才借其诗《紫藤》去说事，说治国治家都好，都要警惕攀附权贵之小人，要及早察觉其利害，及早铲除，否则，任其发展蔓延，后果不堪设想。白居易的警告也并非没有道理，历史上奸人误国的例子也太多了。但这奸人就是奸人，紫藤就是紫藤，把紫藤看成是可恶的奸人，也白白污了紫藤的声名。好在白居易的《紫藤》比起他的千古绝唱《琵琶行》、《长恨歌》等诗作来说，也没什么影响力了。长庆二年（822年），因朝中朋党倾轧，白居易请求外放，先任杭州刺史，两年后又担任苏州刺史。他六十七岁在洛阳时，写下了三首至今仍盛传不衰的《忆江南》，其一为：“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可见江南美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时候，苏州能生存到现今的紫藤还未种下。

　　

　　文征明种植的这株紫藤当然不会是苏州惟一的古老紫藤，苏州一中里有一株紫藤才是最古老的，据称该紫藤种植于宋代中期，距今已有千年历史，被誉为苏州“紫藤王”。这“紫藤王”遒劲粗壮，由沧桑老藤发出的九株子藤互相缠绕而上，远远望去犹如蛟龙出水，跃上架子后枝蔓铺展开去，这时候正是绿叶婆娑，仿佛要铺天盖地。据测量，该“紫藤王”主干分9大枝，干径周长近300公分，株身有高5米，树冠遮荫达两百多平方米。而留园内小蓬莱岛上那株老紫藤就是小弟弟了，但也有200岁。拙政园边苏州博物馆里紫藤园里的紫藤，看起来直径也有20公分大了，据说是从文征明手植的那株紫藤上，采集枝蔓嫁接而成，以此来延续苏州的文脉，那么这株紫藤就是古紫藤的小儿孙了。

　　

　　吾早些年在江南生活过几年，那时曾看过花开满架的紫藤，那淡雅美丽的花朵成串地静静绽放，仿佛江南美女般的清秀、温柔，正自然、安静地沉思着，让你不忍心去打搅。而古老的紫藤也会年年花开，又显现出蓬勃而旺盛的生命力，这是很让我佩服的。“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流美人。”李白刻画的紫藤尽管有优美的姿态和迷人的风采，但香风岁月流逝了美人的容颜，寂寞却不走，这多多少少仍让人有些伤感的，早些年曾作过《紫藤浓荫下》等一些诗作，记录的就是那点滴淡淡的忧伤。现在我觉得，我仍会有那淡淡的忧伤，那种忧伤就如紫藤那浅紫的花色，就如那江南的烟雨，就如我流逝于江南的梦和青春，有一些缠绕，有一些迷惘，有一些烦恼，也有一些美妙，也有一些欢乐，也有一些甜蜜，可这一切都永远留在江南的烟雨里了……

　　

　　【本文入选2015年中国散文佳作精选集   中国书籍出版社   主编：毕凌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