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有一地茂密的荞麦。它像自由的精灵,在远离世俗的淡泊中,独守山上的一方瘠土,筛风弄月,潇洒倜傥。瘦瘦的筋骨把生命的诗意一缕缕地挑亮。
密密的荞麦花像一片片灿烂的微笑,将野地的清苦和宁静浓缩成亘古的沉默,醉倒了山风,醉落了山雨,醉亮了群星,醉圆了明月,醉红了太阳,醉醒了彝人。仿佛是彝族著名经史典籍《勒俄特依》里的古诗,寻不出现实意味的历史痕迹,只有一抹淡远空灵飘浮于阳光的高度,还有一分清高,一分悠远,一分不为人知或无意让人知晓的随意与散逸,原始般的单纯苍凉和厚重。
芊芊荞麦,在高寒贫瘠的山地上扎根,无拘无束,在乱石荆从边摇曳,蓬蓬勃勃。从苍翠的松树绿,渐渐化作灵光烂漫的金银色,却依旧亭亭玉立,倩影婆娑。即使翻过季节的山峦,静候白露降临,那满目金色和银色的荞麦花与天上五彩云霞融为一体,绵延至月光不能触及的远方,也依旧灿烂和洁白着各自生命的光泽,然后在冰冷的纯洁里画上生命圆满的句号。
这金发灿烂的荞子与银发苍苍的麦子,是彝人汗水、目光、镰刀和肩背上悠悠飘起的一缕阳光,是山寨里阿妈和阿妹的眉宇间永远挥之不去的妩媚。像衣香鬓影的仙女从云雾中而来,从彝族教育典籍《玛木特依》,“种荞麦而饱腹,牧羊群而暖身”遂成千古绝唱。跋涉中,扬鞭策马的少年骑手,采兰撷菊。在山一边的牧羊姑娘,映衬着茂密的荞麦,成了千古文明彝族最优美动人的诗行。
倘若骑上骏马,去追溯荞麦之源,那么,你能听到许多山头地角悠扬的牧歌和村头寨尾浪漫的故事。你也会发现,苍凉凄美的荞麦为什么那么轻易就能拨动深藏的沧桑和历史的痛苦。
神州大地之上,自远古彝人先祖石勒俄特结束蒙昧的群婚时代,开创对偶婚,进入生子能见父的时代到川、滇、黔、桂彝人始祖阿普笃慕建起古蜀王国,他们一路征战的悲壮中,一定有荞麦的清波在萧萧寒风和战马铁蹄扬起的尘烟中激荡。
乌蒙山麓,金沙江畔,安宁河谷,天府之国,西山脚下,洱海之滨,古南诏国13代彝王开疆拓土的宏图里,荞花如金,麦花似银,荞麦的清香神韵,在他们所到过的地方,如烟缭绕,作强盛的生命之舞。
元、明、清时,佞臣专权,朝廷腐败,民不聊生,横尸遍野。西南各地,尤其自古就是彝人游魂之地的昭通坝子,葡萄井边,诵经指路的毕摩,掩卷叹息,仰天长问。普普通通的荞麦,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年年自己不屈不挠地在艰难的岁月中由碎银变成黄金,见证了这片莽莽苍苍的群山不倒的正气与韧性。
解放前夕,时局动荡,狼烟四起,遍地流血难止,苍天泪流满面。荞麦的王者雄风,静默地滋养了这片多风多雨的英雄土地上最具生命力的儿女和历史最久远的神奇文字。
荞麦生长在极度高寒贫瘠的山区,吮吸天地日月的精髓,强壮我们柔弱的生命,它使我,乃至于我们整个民族,身在边远的山区不再边远,独处痛苦的一隅不再痛苦,陷入死亡的境地而重获永生。
荞麦永远茂密在生我养我的高山沟谷,春夏给沧桑的故土披上一件美丽的盛装,深秋给辛劳了一年的父老乡亲满脸灿烂的笑意。荞麦是我心中亘古不变的一抹新绿,是构筑我思想黄金的一束光芒。
小时候,我的父辈们每到荞麦开花结果的时节,都到灵光烂漫的荞麦地里选取一两株最好的新荞麦,将一株结满果粒的荞麦枝放在神圣的灵台上,从另一枝上取下一些新荞麦放入往年的老荞麦中用石磨磨成精粉,然后做成荞粑或炒面,再拿出上好的腊肉煮好,最后倒上一杯美酒,把所有的美酒佳肴都端到灵台上,家中年纪最大最有威望的一位长者才庄严而神圣地走到灵台前,对新荞麦进行祭祀。
祭祀时,长者口中还念念有词,他告慰新荞麦过去的一年在它的滋养和福佑下,他一家人丁兴旺,五谷丰登,家畜平安,幸福美满,望新的一年新的荞麦赐予他们更多的福祉。荞麦养育了人们,人们反过来,对它充满了敬意,这种知遇之恩,原本是一种人之常情,但长辈们对荞麦的虔诚和敬意,至今回想起来都令人激动不已。
因为,人与自然的和谐,我的长辈们是发自肺腑的,他们之间没有诱导,没有任何功利目的,世俗杂念,纯属一种有如白玉一般无暇的敬畏与感恩。而现如今,我们身边什么都不缺,所缺的就是那种自然的和谐,纯粹的感恩。
尤其是我们更年轻的一辈们,不知是缺乏信仰的缘故,还是利欲熏心所致,人越来越物化不说,兽性和野蛮的行为令人越来越胆寒与畏惧。这使我越发更加的想起我心中的荞麦,以及荞麦与我父辈们那种特殊而又密不可分的神圣关系。
还记得孩提时,荞麦开花了,蜜蜂、彩蝶们忙碌不息,在如画般铺开的美景中,各自绘制着各自的蓝图,而云雀从荞麦间突然跃起,边唱着高亢的歌儿边直冲向五彩的云端,仿佛它要向更高更远的天空唱响有关荞麦的千古绝唱。
秋收时节荞麦熟了,各种鸟儿在荞麦中欢呼雀跃,还有几声虫鸣,几声牧人幸福的吆吼。洽淡,宁静,丰硕,温和,其间洋溢的诗情触及魂魄的最深处,令人迷醉与不安。
当然,荞麦丰收的季节,荞麦地里最惹人注目的还是荞麦的主人,我最可敬可爱的父老乡亲,他们像朴实无华的荞麦一样,默默地生长,默默地奉献,从不计较,他们都是这山永远的主人。山因为他们而美丽,他们因为山而伟大啊!
其实,我心中的荞麦,它不求永生,它始终在季节不断的交替和岁月的轮回中,从蒙昧到觉知,从幼稚到成熟,尽可能地耗尽生命的各个领域,装点江山,滋养生命,领略世界的美好与活着的真谛,然后,像一片黄透的叶子,终其一生的最后一点绿色,没病没灾就悄然、静谧地从枝上脱落,把完美的一生,最终也十分完美地回归到养育它和它挚爱的那片大地,在大地温暖的怀抱里默默的化作一点肥沃的泥土,供来年的草木更绿,鲜花更艳。
这就是我心中的荞麦。它们虽然没有参天的大树那么伟岸挺拔,也没有绚烂的鲜花那么芬芳迷人,但它们自从甘愿最后化作一点泥土,成为大地的一部分的那一刻起,它们就以终身的不卑不亢、默默奉献和坚定不移的信念,成就了它们生命永远不老的美丽、辉煌与永恒!
【本文入选2015年中国散文佳作精选集 中国书籍出版社 主编:毕凌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