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星期六,娘和糊子烙煎饼;二哥来了,他要背一包袱。白色的、蓝色的包袱皮子轮换裹着二哥的口粮。这时候,大多数二哥烧火,烙煎饼通常烧麦瓤,火不愠不燥急徐适中,烙出的煎饼不粘鏊子,不结面瘤子。
棒子煎饼,干又刮喉咙;芋头煎饼,黏软发甜。烙完糊子,娘再和些白面,烙的像薄薄的铝锡皮的月亮,又像二哥的试卷上面的字撒上黑芝麻;撒盐水,拌花椒叶,我多吃不算还想藏。娘说:“等你上学,娘让你吃个够。”
娘说:二孩,歇歇吧,学得头晕脑胀的。“不累,娘。”二哥转过脸说:没烧好,薰眼了。我给翻眼皮,他小声说:给你留着。
二哥掏出两块糖,说是开班会发的,非得叫娘吃一个,我一个。二哥舔舔嘴唇说吃过了。直到现在我还留着那两张糖纸。那天的糖真甜,以至于现在见了糖就腻歪,再也没有那天的好糖了。
二哥从上初中跑着上学,直到高二大才买了自行车。多年过去了,它早已沤得像煮尽骨髓的骨架嶙峋不堪。大舍不得卖,说是给他的孙子看看。
二哥一来,娘烙菜煎饼,调白菜、豆腐、细粉条,拍青辣椒,拔几棵蒜苗,鏊子大的煎饼,铺上菜再盖上两层,用菜刀切。油滋滋地响,细粉条在热鏊子上急的小脚乱跳。一家人吃得满嘴流油,辣得大喊痛快,那个香不是大街小巷菜煎饼摊能有的。小鏊子、小铲子,食菜香菜煎饼连锁店,怀旧的吃了,闻名来的吃了,远不如麦瓤烧的鏊子烙的:煤球呛人味盖过了乡村乡意,熏烤的将要来的往日景象躲得无处可抓。有一次,我到北京参加笔会,在某星级酒店就餐:荆条篮,二三卷菜煎饼,刀刻萝卜花,几片香肠,很精致、很好看、不撑吃,一人一个,多了没有,一问价格就再不言语。那是有钱人的怀旧方式,又有谁看到多少失学儿童,哪怕是天天背煎饼啃咸菜读书。我怀念泥砌的灶、麦瓤火、大鏊子烙的土里土气、冒着丝丝热气的菜煎饼。
娘买了五花肉,肥的多,瘦的少(再切出一些),炼油炖白菜、土豆。娘叫我上村西头打块豆腐,我是最乐意的顺口咬几下。娘把另切出的不炒,抹成细小肉丁撒盐。步行路远,星期天中午早吃饭;再下锅屋炒菜,肉丁和着咸菜或者雪里蕻。我是最小的,从不哭着要或者偷偷捏。
娘说:你二哥吃不好就考不上学,考不上学就说不起媳妇,说不起媳妇就……我看着娘把菜放大盘子晾凉,拿出四个鼻陶罐,细麻绳一提溜,又怕盖子不牢覆上一层塑料纸。二哥该走了,背着煎饼卷子书包,提着陶罐子。二哥一说:“娘,我走了。”娘的泪就不由人了,看着二哥走,直到看不见还得在门口站会。
二哥上了六年中学,吃了六年煎饼,提了六年陶罐……煎饼摞起来比他的试卷多的多了;吃了多少咸菜,几大缸不止;吃了多少块肉丁,却能数得出。娘说:天天吃咸菜没有不黑够白够的,有肉丁,就是想挑也一时挑不尽。有时加煮熟的豆子、落生,是个掺和头。这样,够营养,重要的是不能叫二哥吃够了。
二哥经常吃咸菜,咳嗽了微喘,心口窝往里陷。自打二哥高三,家境好多了,背的煎饼少了,提的咸菜少了,也能吃上白面馒头了。馒头是斤顶斤的干面做的,二哥总是省下几个带给我。
我也工作了。每次回家总想吃娘烙的煎饼、菜煎饼,无法出口。娘老了,甚至拿不起烙煎饼用的竹劈子,就像家里的鏊子越烙越薄,总有一天要磨光的。我端着高粱秆锅拍,问邻居大嫂。“兄弟,装穷?不问你借钱。”村里能有几家烧麦瓤;妻不会烙也不想浪费时间,只要有钱随时可买。
还是到菜煎饼摊,那里有我想要看到的。我看到与二哥、与我长得一样的两个男孩(唯一的差别只在衣服)在排队等,就像小时候我们俩等着娘烙菜煎饼。透过热气,我看到老家在暖暖的乡场上如此亲切贴近:泥砌的灶、大鏊子、竹劈子,煎饼像焦黄的太阳照得我暖烘烘,菜煎饼流着油像陈年的盐泡制的月亮一样昏黄。
【本文入选2015年中国散文佳作精选集 中国书籍出版社 主编:毕凌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