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那年,我作出了一个伟大的决定,那就是逃离故乡。
可以说,从我十六、七岁开始,不知为什么,我已义无反顾,决然决绝地一门心思想着要逃离故乡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怕是流浪!
如愿以偿。至今已成功逃离故乡二十多个春秋。辗转在不同的异乡,奋斗在不同的地域;租住过不同的房子;相处过一拔一拔不同的邻居;经见了不同的人和事之后,恍惚间,内心深处就有了一丝丝惆怅。便时常会忆起故乡来。
记忆里的故乡,青砖黑瓦,每家的房前屋后有着高高矮矮开花结果的树,爬墙而过的西葫芦,枝叶茂盛的椿树上时常爬满了“椿姑姑”。记忆里的故乡非常美,百子沟煤矿的工人大澡堂,应福寺里威严的唐大佛,侍郎湖畔的垂柳,新市街的饮食,仪凤街的双排古建筑。
只是,这些对于故乡记忆的见证。如今,正被一场叫做“城镇化建设”的人工手术,正一铲一刀地拆补,拆补地千篇一律。村与村、镇与镇、县与县都缝补地形同神似。
三叔在电话里对我说:“你们什么时候抽空回来呀?老房子就要拆除了”。
对于三叔,老房子拆除是好的。三叔他们一家可以住进宽敞明亮的商品房了,想做点啥事都方便。
听了三叔的讲。我便和妻利用节假日往家赶。快到家了,迎面呼啸而过的一辆辆运沙车、挖掘机令我的心开始忐忑起来。一栋栋尚未竣工的楼房;一个个现代化的街区,令我一阵阵晕眩。这一个个克隆城市,是这个时代人类的一起愚蠢,一起失智,千人一思的悲哀呀。
时代在变迁,时代在发展。可是,这个时代确以摧毁历史物象和视觉记忆来完成。这个时代将生活的连续性生生连根拔起,将时代的胎记生生连肉剐除。这使一个敏感的,也许神经病的我能不伤感吗?
虽然,我内心固执地认为,故乡是因为整容过度而毁容。但才几年不见的故乡还是让我不敢相认。现在,站在故乡的土地上,我已没有了呼唤故乡,高呼“留丑村二组”的勇气与依据!我知道,从此刻起,故乡已和我有了距离,她已抛弃了在外多年的儿子。可是,又有几人会苟同我的所思所问。
堂哥的儿女们都很高兴,他们全家可以住楼房了。堂哥一家也因城区拆迁获得了一笔不菲的赔偿。他自己也有了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这一切对于他们来说,是新奇,是欢喜。
听着邻居们和堂哥一家的闲聊,从他们的眼里流露出的是藏也藏不住的喜悦与期待。我还能还敢说什么呢?!对于世代为农千辛万苦的乡亲们来说,这正是他们的期盼呀。
走在故乡的每一条街,每一条巷子。手握相机的我,每看到一处记忆中的建筑,每看到一位长辈熟悉的身影,都令我一阵惊慌。我与他们攀谈,为他们照相,我能感到长辈们的喜悦。可是,我的内心却是悲伤的。因为,在我举起相机定格的那一瞬间,已预示着他们的渐渐渐远。
我像独行侠“唐吉诃德”一样在故乡的土地上奔走。望着巨大的“京州欢迎您”,望着“加快城镇化建设,冲向京州十强前列”,我替故乡一阵欢欣。同时,我也伤感地知道故乡欢迎的是来这里投资建设、旅游观光,能为这里的经济发展带来利益的商人们、游人们。我一时不知自己此身是客,是主?
我像一个失恋的孩子挂着相机继续独行。我一路在心底里盘算着,一路在心底如数家珍地想像着下一个地点有那些建筑,那一条巷子有那些特色小吃。
可是,我又错了。我问三叔,先前的饮食市场那里去了?他指了指说,拆了。变身而现的是富丽堂皇的海鑫酒店在原址拔地而起。我又开始寻找那一座宋代土塔,记忆中,塔的顶上总有成群的野燕漫歌飞舞。三叔又抬了抬手。顺手所指,土塔四周不知什么时候围起了冰冷的铁栅栏,孤零零的土塔像一个苍老的囚犯被孤立。它的不远处,已是高楼林立。
我还不死心。我又开始寻找我曾读书的中学,“京州二中”。三叔摆了摆手,又指了指。我没能看到那熟悉的校门,我没能听到那朗朗的读书声。取而代之的是正往外冒着黑烟的塔楼。这里,早已是一家火力发电厂的厂区了。县委的老政协大楼半年前也已爆破拆除了。如今在原址上建起了十二层的新大楼。
我不忍心再听,我不敢再行。我说,三叔,我们回去吧?三叔有点不理解地看着我。我说,走吧,三叔,我累了。
这一刻,我突然地觉得,我对于故乡,已真的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来客。故乡已不再对我的成长记忆负责。儿童相见不相识,高楼栋栋,那一栋那一间该是谁的谁?
我真后悔了,我就不该回故乡;回了故乡,就不该到处乱窜。可是,我又能去那里寻找故乡了呢?
我想起了一位诗人说过的话:“一个焕然一新的故乡,令我的写作就像一场谎言。”而我,正如诗人所说,在此之前,我一直都在写着谎言,说着谎话。
唉!这个时代,不变的东西太少了。我们都在忙忙碌碌地追逐,索取,求新,发展,状大。孰不知,慢一点,慢一点点,让视觉记忆,空间记忆连续起来。给我们的故乡留点历史积淀,留点供后人视觉求证的空间,供我们相认的胎记。
只是,这样弱小的声音。不知能否与“京州欢迎您”,“加快城镇化发展,冲向京州十强”这些豪迈霸气的声音相交融。只是,不知那一个个当政者是否苟同一个归来游子的声音,能否听见这句:“谁偷走了故乡”的呐喊。
【本文入选2015年中国散文佳作精选集 中国书籍出版社 主编:毕凌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