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相思子送我一盆石斛兰,虽不算名贵,但我很中意。古朴的紫砂盆内、铺面的白矾石中钻出几株竹节样的苗来,几片小小的绿叶烘托出生命的本谛,据说培养得法,也能开花。我的石斛兰长势不错,估计要开花尚有时日,于是就百度看看石斛兰的介绍。在看过它的培养要点和习性介绍后,偶尔又看到了石斛兰是父亲节之花,翻翻日历竟然明天就是父亲节,想起已离世10年的老父亲,一时倒有心旌摇摇之感。
当年父亲在世时,父亲节并不时行。我只知道母亲节在五月的第二个星期日,父亲节则在六月的第三个星期日,因都是外国的法定节日,所以也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在这个节日里对父亲表示过感恩。父亲自幼师从名医周冠文,济世行医,救死扶伤,深受业界好评。邻里们对父亲极为尊重,一贯以先生相称。我对父亲却敬畏几分,尽管外婆对我宠爱有加,但在父亲面前我从来不敢调皮捣蛋,父亲的话并不多,但有一种挺威严的气势,迫使我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半步。也有过温暖的时光,那是坐上他自行车的时候。上世纪五十年代,有自行车的人家不多,我父亲有一辆常常擦得铮亮的永久牌自行车。我在学前小学放学回家,有时正好下班的父亲骑过我身旁时,叫一声“上来”,我就手抓书包架,飞身一跃而上,在同伴们的羡慕中得意地离去,那是我最开心的时候。我乘车的机会其实很多,但父亲发出的音节只有两个,从来没有例外。
升入高中以后,我寄宿在校,离开了父母的管束,我感到莫大的自由。只是在月末回家一次,向母亲领取下月的膳食费,难得见到父亲一面,交流也越来越少。在高二的下学期,正是复习迎考的前夕,全国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学校开始停课闹革命。父亲在运动中遭受到冲击,且日甚一日,最终被开除公职回家,在居委会监督劳动。那时父亲已五十开外,我不知他是看淡名声还是悔过赎罪,一改往日衣冠楚楚、温文尔雅之态,一早起来就抡起竹丝大扫帚义务扫街,然后到居委会生产组与老头老太们一起捡布头、理乱纱,或者拉起板车装着理好的纱、布去送货,忙忙碌碌日复一日,往日的先生从此落难到社会的底层,以此来获取一点赖以度日的生活费。繁重的劳动没有压垮父亲的身体,但是他在精神上是极端痛苦的,我想甚至是一种煎熬,没有希望,也没有尽头。因此我常常找机会与父亲聊聊家常,情感交流比以前丰富了不少。少了父亲100多元的工资,上有七旬老母,下有我们兄妹三人,母亲肩上的压力可想而知。因此上山下乡运动中,我和妹妹报名去了白茆插队,弟弟去了射阳生产建设兵团,没有犹豫也无需动员,我们为的是减轻家庭的负担,算是对父母的一点报效。
在农村,我们明白自己的身份是可教子女,于是很自觉地在劳动中改造和磨练自己,得到的赞扬也不少。母亲来看过我们几次,父亲却一直不能前来,我理解是他的身份有不方便之处。1974年,国家微调知青政策,多子女下乡身边无人照顾的家庭,可安排一人回城就业。我想父亲最宠爱妹妹,调妹妹回城也可照顾父母和外婆,但出乎意料的是父母选择了我,因为我的年纪最大,我被安排到当时常熟最大的国棉厂工作。1979年父亲得到平反纠错,办理了退休手续,并由弟弟顶替接班,妹妹也被安排进针织厂工作,家里的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一场浩劫使我家失去了不少东西,但也得到更多的精神财富,得益最大的就是父亲。他悟透了友情的内涵:在他身处逆境的时候,邻居街坊没有歧视他,在他恢复身份后就应该珍重这份情感。他常常主动到邻居家门口小坐轻聊、谈天说地,街坊偶有小疾,他乐意上门诊疗,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应邀到总工会开设的工人疗养院工作了近十年,仁风敬业,有口皆碑。他说不是为钱,而是要弥补文革少做了十年的遗憾。父亲的生活是充足的,父亲的笑容也是真诚的。他待人谦恭,严于律己,有一句口头禅我铭记在心,那就是“不要去麻烦人家吧!”有一次,母亲嘱咐我要去办一件事,他竟然也脱口而出:“儿子厂里公事繁忙,你不要去麻烦他吧!”母亲只得不客气地打断他:“你搞搞清楚,他是你的儿子唉!”引得大家哄堂大笑。父亲的晚年是幸福的,大难未死,劫后余生,应该是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吧!
父亲去世十周年了,今年的父亲节是6月16日,又恰逢是我的生日,世上就真有这样的巧合。我在这特殊的日子里,思念着父亲的音容笑貌,几十年的悲欢离合、大起大落像一幕幕电影在脑海中映演。冰心说父爱是沉默的,用心才能体会到父爱,我是用了一生的时间在体会父爱的奥秘,年事愈高,体会愈甚。我也希望我的女儿能慢慢体会到我对她无微不至、无所不包的爱,这是爱的传递,爱的接力。窗前的石斛兰迟早会有开花的那一天,我希望它的花是白色的,那是我对父亲的追思和祭奠。
【本文入选2015年中国散文佳作精选集 中国书籍出版社 主编:毕凌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