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时节,丹桂飘香。渭北旱塬一派五谷丰登的迷人景象。千河北岸这座百年古城在现代化的洗礼中一改往日的沉闷和灰暗,越来越显得明快亮堂了。
街上响起了欢快的鼓乐,在一面迎风招展的红旗后边跟随着34 名年轻的大学生,这些志愿者刚刚走出校门,来到西部,要用他们的智慧和青春,为这里的经济社会发展插上腾飞的翅膀。望着这些新一代走进西部深处的年轻人,我不由得想起自己身边发生的一段挥之不去的往事。
1987年8月,我被调到县政府办公室从事综合秘书业务,与分管工交的副县长侯大弟经常在一起工作。侯县长是上海市宝山区人,在交通大学毕业后,响应祖国召唤,来到关中西部,参与贫困地区经济开发。从1964年起,在陇县农机厂当技术员,后来任县科委副主任。1984年换届时,他被选拔为千阳县政府非党副县长。侯县长人长得比较清瘦,操一口上海方言味较重的普通话,时常穿着蓝色涤卡中山装,头发比较稀疏,朝一边梳着。当时,县政府正副县长和调研员共8人,只有一辆北京吉普和一辆伏尔加轿车,他轻易不向办公室要车。我们经常在31个县办企业中穿梭,他又不会骑自行车,我要带他,他又不坐,我们全靠两条腿跑。他每年要穿坏3双皮鞋,鞋前开了胶,张着口,厂长们开玩笑说,侯县长的皮鞋像娃娃嘴。好在他有一个孪生胞弟,名叫侯小弟,经常从上海给他邮寄皮鞋过来。他在县内以步行为主,热闹的地方不去,哪个企业有问题,就坚守在那里,几天几夜不离开。他个人有两样爱好,一是博览群书,二是抽烟。那时候,工资低,他每月买3条廉价《金丝猴》牌香烟,出外办事也用那种烟招待人。侯县长曾经给我说,他抽烟不注意,经常把衣服烧成窟窿,老婆爱骂他。其实,我知道,李美美是一个绝对贤惠的妻子,她性格开朗,能歌善舞,是我县有名的晚会金牌主持人,她把对丈夫的关爱,体现在对他工作的支持和对自己以及两个女儿的严格要求上,这是有口皆碑的。
侯县长消化不好,也曾经作过胃镜和贝参透视,经常胃痛,可他从不在乎,从早到晚操心工业发展。1989年冬天,为了给乡镇企业排忧解难,他带领计委、财政、银行、税务、电力等单位的主要领导上门服务,现场办公,解决突出问题。记得有一天上午,在张家塬乡柳家塬村的千柳机械厂开完会已是中午快一点了,乡村的同志过意不去,在乡机关食堂准备了便饭,邀请参会的同志去用餐,侯县长也没有推辞。我们共同坐一辆面包车来到乡上,他一直谈笑风生,没有一丝不愉快的征兆。没想到,当他踏进饭厅的大门,一看见满桌的菜肴,还有白酒,他大发雷霆:“你们就知道吃!吃!吃!把企业都吃成什么啦!”这一下把乡上的同志吓得不知如何是好,面面相觑,乡长把我叫到一旁,为难地问:“怎么办?从来没有见他发这么大的脾气。我们也只是简单准备了几个凉菜,不值钱。人家一桌饭几千元、上万元还不是宴席照样吃、豪华车照样坐、官阶哗啦啦地升。”我说:“少废话,赶快撤菜,下点面条就行,他在西安跑项目也是吃最便宜的快餐.”凉菜是从街上饭店端来的,还没有浇汁汤,很快派人退掉,机关食堂的炊事员拿出自己的知名品牌——臊子面,汤煎、油汪、面筋,热气腾腾,乡长拿来大蒜和油泼辣椒,大家吃的喜气洋洋。侯县长一边吃饭一边说:“我们当干部的要管住自己的嘴,一是不能胡吃,二是不能胡说,老百姓最痛恨的就是这些。再说上班期间不能喝酒,你喝得满脸通红,醉酗酗的,满嘴酒气,下午怎么工作?你协调的事项还有什么公道,你安排的任务还有什么感召力。等咱们把企业的难题解决了,生产正常了,休假的时候,我请你们到我家里喝酒,我给你们做潮州菜吃。”吃完饭,侯县长执意用自己的钱替各部门的领导开伙食帐,乡长怎么也不收,推来让去,我说“恭敬不如从命,你就按领导意见办。”从那以后,工交口各部门就是再有钱的单位也不敢胡吃乱花了。
八十年代中期,我们县上有个模具厂,技改遇到了难题,侯县长一有时间就往那里跑,有时他看我正在写材料,一个人就去了,我也不知道那个问题是怎么解决的。有一天,我去厂里取一份资料,在院子碰上技术员小陈,他感慨万千的拉住我的手说:“侯县长是个了不起的人,不愧是技术员出身,看图纸、搞设计、修机器都是高手。我们折腾了几天也没有找出毛病,人家一个小时就搞定了。一个县长和我们这些下九流混在一起,一点架子也没有,现在当官的谁能吃下这等苦!你可要好好给侯县长服务,他胃不好,你要操心,要是有啥闪失我们可不答应。”听到这些话,我的心里涌上一股热流,我为我的首长自豪和骄傲。为什么常常有一些素不相识的人拦住我说这说那,倒不是我有多大的神通,而是他走进了老百姓的心里。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中午,太太安排我上街去买菜,我在西关菜市场把一周要吃的各种蔬菜都买下了,两手提着几个塑料袋,刚走出街口被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子拽到了街沿上,我吓了一跳,不知是怎么回事。那人拍着我的肩膀问道:“你是不是侯县长的秘书?”我说:“我不认识你,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嘿嘿地笑着:“你和侯县长经常到我厂里来,我早就把你俩认下了,只不过你们没注意罢了。”我把装蔬菜的塑料袋放在地上,问他:“你有什么事需要领导给你帮忙办吗?”他说:“我什么事也没有,我是水泥厂磨水泥的,成天被粉尘包裹着,面目皆非,人家说我们是出土文物。只有侯县长不嫌弃我们,经常来问寒问暖,他心里装着我们下苦力的人。”说着掏出两对锃明发亮的健身钢球递给我:“这是我精心挑选和打磨的,手感很光滑,给侯县长一对、你一对,你告诉他有一个老工人记着他,我已经办了退休手续,明天我就要回山西老家去了,也许这一生再也见不上侯县长的面……”他眼圈发红,满脸的皱纹显得更多更深。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因为他年长于我,也不好问,我说:“你要想见侯县长,我可以帮你联系,他这个人很好接触。”他连忙摆手:“不要联系,他为咱县上的工业操心太多了,咱怎么忍心再打扰他呢,你赶快回吧。”望着他在人流中渐渐消失的背影,我发现自己的泪珠从面颊滚落到了衣服上,我心里涌上一种难以自抑的情感,久久不能平静。
有一年快过春节时,我和侯县长去动力厂慰问,得知一位副厂长和妻子吵了架,妻子赌气跑回了娘家,给他留下了两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小孩,累得他筋疲力尽,焦头烂额,十分苦恼。侯县长递给他一支香烟,习惯地用左手拢一拢额头上的长发,他说:“你看我当县长哩,老婆照样骂我,人吗,总有不高兴的时候,她生气了,咱忍一忍;等她发泄完了,高兴的时候,咱再说她的不是,那时候她不但容易接受,而且效果也最好。我们不管在外边干多大的事情,回到家里,你必须履行丈夫、父亲、儿子的责任。现在马上过年了,我给你借一辆小车,你去接你老婆回家,你总要给人家一个台阶吗,只有豁达大度的男人、能屈能伸的男人才能干大事。”这个副厂长起初拉不下面子,不想给妻子低头,让侯县长训斥了一顿,才坐上经委的向阳牌红车到东原接回了媳妇。这件事情我们已经没有多大的印象,不料想有人没忘。过了春节时间不长,有一天我和侯县长去机砖厂了解生产情况,在回来的路上,当我们走到西城巷口时,一个上身穿红黑方格外套的青年妇女迎面拦住了我们,她打量着侯县长,问道:“你是侯县长?”侯县长说:“我叫侯大弟。”那个女人突然跪在了地上,我赶忙把他拉了起来,我以为她是上访户:“你有什么冤屈,到政府大门口去,那里有信访接待室,可以反映,在大街上这样影响不好。”她的眼里含着泪花:“你是我们的大恩人,是你保住了我们这个家庭。当时我在气头上跑回了娘家,其实晚上睡不着觉,我放心不下我那两个娃娃,但是又不好意思自己回去,眼看着别人的家里热热闹闹准备过年,咱却是这样别扭,我暗下决心他如果不来叫我,我就和他离婚。其实,咱也有不对的地方,都是强脖子,谁也不服输。”侯县长高兴地说:“你们和好如初,可庆可贺。好好过日子吧,他在厂里也很辛苦,总是有许多烦心的事闹得寝食难安,你要多体谅他的难处。”那个妇女笑眯眯的对我说:“你看人家当县长的就是有水平,说出的话来让人听着舒服,哪一天你们有空到我家里来,我给你们打搅团吃。”
1990年初夏,我被派到凤翔县参加宝鸡市政府举办的法制培训班,回来后,听说侯县长身体不好,在宝鸡一家部属医院住院治疗,我便叫上县计委副主任张华锋去宝鸡看望侯县长。当我们走到住院部三楼的过道时,碰上在这里照顾侯县长的通信员高润杰,他神色慌张,欲言又止。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我不敢向下想。来到病房,我发现侯县长瘦得不像样子,脸色蜡黄。李美美的眼里明显噙满泪水,侯滨、侯娟也是两眼红肿,显然是刚刚哭过的。在这个时候,我知道说什么也显得苍白无力,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安慰了几句。之后,我和张主任来到医办室,找到主治大夫,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医院怀疑侯县长12支溃疡下面有阴影,打算剖腹探查,要求单位领导和家属在手术单上签字,刚要打电话联系,正好单位来了人。我说:“剖腹后会是个什么状况?”医生说“如果是良性瘤子,切除即可;如果是癌症,那就很难说了,充其量只有50%的成功率。”侯县长虽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病,但从妻子、女儿忧虑悲伤的神情中已经明显感到了自己病情的严重性,他背上了思想负担,不吃、不喝、不说话,望着天花板发呆,让人看来非常揪心。李美美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她担心侯县长体质太弱,上了手术台出现意外怎么办?看到这种情况,我和张主任交换意见后,对医生说“这件事情人命关天,我们做不了主,先不要急着动手术,保守治疗,等待我们回去向县上领导请示后再定。”医生也感到这样比较稳妥,没有提出什么异议。
回到县上,我们就直接去找常务县长张戊寅和县长尚鸿德,他们又和县委书记李志俊通了气,很快就定了下来,同意我们的意见:找一家大医院复查确诊后再行定夺。于是就作外出准备,连夜筹集经费、安排车辆、调谴护送医生,第二天黎明上路,到宝鸡接上侯县长和李美美,风驰电掣般奔向西安,在第四军医大学附属医院请专家会诊、作CT,结果让人出乎预料,竟然什么也没有!侯县长是一个基本健康的人,只是一般性的肠胃炎而已,这是一个莫大的喜讯!李美美高兴地跳起来,像孩子一样雀跃。抹去了心中的阴影,侯县长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脸上有了笑容,自己下床,取水果吃去了。我们几个兴奋难耐,要不是在医院,真想大喊大叫,欢呼一番。这场虚惊,有惊无险,我在心里暗暗为他庆幸。侯县长和我们回到千阳,两天后就上班了。只是办公室派行政股长杨宗贤去宝鸡医院结清了手续。
1991年10月的一天晚上,在工字房他的办公室里,侯县长对我说:“宝山区现在招聘人才,像我们本地人如果愿意回去,家属也可一并调回,只是不再安排行政职务,我对这个事情犹豫不决,你说该怎么办?”他约我在一块谈心,我深知他对我的信任,也深知此事非同小可,这对于一个人来说,是人生重大的转折点,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像侯县长这样优秀的干部,深受人们爱戴,他如果离开千阳,从内心来说,我们的确有点舍不得,何况,市上正在考察,据说,他是两个非党副市长候选人之一。但是,如果从家庭、孩子的角度考虑,他个人就要做出政治上的牺牲。在经过了几乎一个冬天的思考和抉择后,侯县长终于决定全家迁返上海。最让我一生难忘的是那场欢送会,在县政府后院第2排平房西边的常务会议室里,县上四大班子的20多名县级领导聚集一堂,为我们敬爱的侯县长话别,那恋恋不舍的深情,那发自内心的敬重,那热情洋溢的评价,使整个会场充满同志加兄弟般的深厚情谊,那种温馨、那种亲切、那种和谐,那种感人至深的场面,就连平时非常矜持严肃的资深领导也为之动容,在这种时候,侯县长忍俊不住放声大哭,这是一个七尺男儿的哭声,一个堂堂副县长的哭声,一个把自己28度青春年华奉献给西部地区的大都市知识青年的哭声。他哽咽着说:“……我已经离不开这里的领导、同志和人民,也离不开这块曾经养育了我们全家的热土,千阳、陇县都是我们的第二故乡,故土难别啊,我和这里的一切都融为一体了,包括生活习惯,我已经淡忘了江南的模样。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我都觉得格外亲切,难以割舍,这里是我实现自身价值的摇篮,看到县上的工业为地方财政增收一分钱,我都感到是一种慰藉。我侯大弟何德何能,领导和人民这样厚爱、这样礼遇,我无以报答……”我作为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和曾经是侯县长秘书的身份,也坐在会场的一角,看到过去带着我们一起为千阳工业发展出力流汗的首长如此动情,自己心里也十分难受,在那次送别晚宴上,我和侯县长都喝得酩酊大醉,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侯县长离开千阳后,经常有人来我这里打听他的通信地址或电话号码,也有不少人埋怨我,在侯县长临离开千阳前没有告诉他们,他们为没有送上侯县长而感到非常遗憾。我说他一定还会回来的,因为他的根在西部,他还是千阳县人民政府的顾问。我总觉得他没有走,他还在我们周围。
侯县长到上海后,在一家公司做技术工作,他家的老房被政府统一拆迁,给他和小弟兑现了一套半新房,他出半套的钱住上了三室一厅的新房,两个女儿大学毕业均已参加工作。他的胃病已经好转,据去过上海的人说他没有以前那么瘦了。我在心里为他祝福,好人一生平安。
当我翻开过去的像册,凝视着欢送侯县长时每个人定格的憨态可掬的表情,我不由得陷入对往事的追忆和无尽的思念当中,也许,怀旧是中年人共有的一种精神寄托,拭去历史的尘埃,留在心灵深处的怀念只有终身难忘的感受。我在梦境里依然看见他那双张着娃娃嘴般的皮鞋在西部大地上行进着、行进着,一直走进了这块热土的深处,走进了西部人的心中。
中秋节是团圆的季节,是思念亲人的季节,桂花的芳香,带来了万山红遍的景色,加深了西部人在分享秋实时的思索,我真想锁定梦幻,在黄浦江畔、在千阳岭下,与那瘦削的身影会晤。
【本文入选2015年中国散文佳作精选集 中国书籍出版社 主编:毕凌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