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老家那条清亮逶迤的小溪、几丛墨黑茂密的竹林,还有那明晃晃、由近及远的水田与云蒸霞蔚、连绵起伏的茶山,一直是我不忍挥去的影子。闲暇之余,每当我听着空旷、缠绵的《茶醉》或掂一杯鲜茗,伫立于窗前,眼里就浮现出一个宽敞、平展的天然青石坝;恍惚,那古老的石碾也在转动,且伴着一声声嘶哑、苍凉的“叽嘎——”吟唱,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来……我又想起爷爷了。
碾米与香火
在我记忆里,爷爷身材魁梧、面色清瘦,常常着一身干干净净、洗得泛白的蓝布长衫,走起路来下半截衣衫总是跟着他那匆忙、稳健的步伐随风飞舞。在我幼年的眼里,爷爷的倜傥自信、呼风唤雨,丝毫不比当年的伟人逊色。
尽管爷爷不爱言笑,对我却永远是那么亲切、和蔼,丝毫不见平时的冷漠。这并不是爷爷精于筐、篓、席一类的篾活,也不是他在邻里盖房翻瓦、在渠江长江拉纤掌舵和队里犁田耙地总是胜人一筹,而是他每次见到我,即便是夏割秋收一脸汗水,或是饥饿疲乏的十冬腊月,脸上立刻就会春风拂面,笑得格外灿烂。然而,细数过往,爷爷脸上的气候又总是与老家的石碾有关。
按老家风俗,孩子满一岁,再穷的家庭都要想法割点猪肉回来,然后把小孩放在小石磨上推一圈,给娃娃尝点肉,那叫开“小荤”。说是孩子吃肉才不拉肚子,将来有吃有喝命也好。据母亲讲,她刚生下我才十天,爷爷就按捺不住激动,趁过年的喜庆日子,一早安好碾架套上牛,脱下他的长衫把我包上,以一只装了几片腊肉的土碗伴着我,让牛搭着我拉着碾磙走了足足6圈,说是给我开了个六六顺的“大晕”。中午团年,爷爷又用他的长衫把我裹着,抱起“抖在上席”,让我开始享受一家之主的至尊地位。意思是告慰祖先,家里添了“香火”,有了“男子汉”,以求地府有知,神明保佑。来年,果然风调雨顺,稻谷一家六口就分了600斤,比往年足足多200斤。
于是,爷爷每月都会选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牵上家里的大水牛,挑上半担稻谷、带上撮箕、扫帚,去碾一回米。按爷爷当年的话说,他一听到我喊“爷爷”,心头就当碾了十回米。从这一年,我就开始跟爷爷睡在了一起,爷爷天天晚上都得半夜起来经管我拉撒,十几年如一日地热天帮我扇风驱蚊、冬天替我捂脚掖被。而我却每每想着米饭,常常梦回碾米,一阵乱蹬猛踢把爷爷痛醒。
让我不明白的是人家的爷爷动辄就训斥或惩罚孙娃,而我的爷爷总是给我重新盖好被盖,说一句“朗哎睡的哟”了事。爷爷是这样解读的,白生生一碾盘米,种田人都爱。可是那米并不是有了谷种就有的,当人们发现撒下谷物有了苗苗时,你就得把他当生命,精心施肥上水,千万不能去盘算,耗了你多少劳力、去了多少成本。否则,苗苗就只能枯萎而颗粒无收。种地育人、习武放牛、读书学艺与交朋结友、仕途商道一个理儿,筑桥的不是为了过桥,修宫的不是为了入宫,咱老百姓图的就是有口饭吃,有了香火就行……
碾磙及谷物
据说到我两岁时,全国就开始了砸锅卖铁“炼钢”,户户不准房上“冒烟”,家家清仓颗粒交公,一村人都得在“大食堂”吃大锅饭。
劳燕为小,留粮防饥。爷爷在“交粮”时,悄悄留下了两升稻谷。临近年关的深夜,正当爷爷偷偷架上碾架,喊上父亲和他一起拉磙碾米时,却被村上的人抓了个正着,要把爷爷、父亲绑到村上去“收拾”。
爷爷长衫一撩,一步站出来,挡在父亲前面,谷是我留的;碾米,是我喊他帮的忙。“你们知道,我姓蒋的人品如何,这点谷子是我留下,准备给娃娃熬口稀饭过年。要怎么办,我跟你们去。”第二天爷爷回来,还没走进门坎,就晕倒在了石碾边上。这伙人把爷爷绑去打了一顿后,又在房檐下吊了一夜。爷爷在寒夜里,眼睁睁地看着这伙人,把搜去的大米,蒸成白米干饭,一人冒冒一碗加餐,个个吃的吧叽有声、饱嗝连连,还一个提了一坨回家。
爷爷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就跟家里的人订了条规定,凡是从食堂里打回来的饭,都必须把米漏出来管娃娃吃。他说大人饿了,晓得说话,可以扯把野菜填肚子;小娃儿饿了,那是条命,可怜!事后才听人悄悄说,爷爷有兄妹六人,个个都有儿有女,唯有爷爷没有自己的骨肉。父亲是爷爷的外侄,是他姐姐的小儿子;我们的姑也是从一文姓人家抱养的。虽然爷爷身材魁梧、英俊能干闻名十里八乡,这却成了爷爷从不言说的最痛,也是爷爷从小就护着我,左邻右舍的孩子不敢欺负我的原因。
再说从爷爷挨打后,爷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总爱瞅着门前的石碾发愁,常常一蹴就是半天。直到我五岁读识字班那天,爷爷才把我拉到石碾跟前,像授课一样对我说,世间的事物,有的就像碾磙,有的就是那稻谷,稻谷生来就是让磙碾压的,如果说那稻粒一碾就乖乖出米,自然就会滑落到谷粒下面去,身子与皮肉也少受些碾压,最后虽同样是让人蒸成米饭,有洁白如玉、体体面面一个善终,但远比瘪壳米幸运。你想,那只有半粒米的瘪壳谷粒,明明无法逃脱石磙的重压,偏偏它还当“犟拐拐”,“二冲二冲”往上爬,最终还不是被单独提出来碾压,直到落得粉骨碎身,任人吞噬的命运。所以,鲁班在发明风车时,就利用风力把它归为谷物与空壳之间,让它单独走一个道,叫“二扬壳”。“二扬壳”,当不得!
碾道和经筒
从明白一些事理后,我觉得这石碾有某种兆头,它转动得频繁、正常,我们的日子就顺利、平安;它磕磕碰碰,我们一家人就多灾多难。后来,村里买了快速、高效的打米机,父亲要把谷子担去打,爷爷总是说:“省两个钱,家里称盐打油”,一如既往“碾子是碾子”安上碾架套上牛,让那嘶哑、苍凉的“嘎叽”声,在冰冷的月光下、寂静的山村里唱响……
读三年级那年,我终于实现了爷爷的愿望,当上了碾磙——小学红小兵副连长。所不同的是我并没有像碾磙那样去压谷子,而是整天书包里放着本“红宝书”,上任的第一天开批斗会,我融会贯通、活学活用了爷爷的碾磙理论,手持一根结实的树枝,对一个说是“剥削人民、压迫人民”的老地主狠狠打了一顿。回到家里,我向爷爷一显摆。爷爷听说是一位姓谢的地主,就像他做错了事一样后悔莫及,先左右看看,后把我扯到一边,悄悄地说:“那可是个好地主啊,我们跟他挞谷子,早晨一人一碗醪糟一个蛋,三顿干饭管饱,中午三指宽的肥肉就有三片,现在哪里有那么好的地主呀?娃,以后啥事都得多个心眼啊……”
爷爷的话,在当时是十分危险的,如果让旁人知道了,也会在一夜之间挨斗的。不过,地主还分好地主坏地主,就让我糊涂了,听爷爷那口气,好像那位姓谢的地主比搜我们家稻谷那几个村干部还正直、善良。可那些干部,一直是干部,有的甚至还升了级,连我们校长都要听他们的呀?小小年纪的我,意识到这世间的事情有点复杂,“碾磙”这差事也不好玩。
不久,我的父亲因为打石头,凿了两个水缸卖了,说是资本主义的尾巴,被村干部抓进学习班去了。一家之主遇难,妈从早到晚唉声叹气,爷爷回来锄头一放就蹴到石碾边,一支连一支抽起了闷烟,我们四兄妹也没有了往日的笑声。晚上,吸着叶子烟的爷爷把烟斗一磕,顺手提了个麻袋,走进里屋装了两升大米,只跟妈妈说了句,他出去“办点事”,就消失在夜幕里。
第二天,学习班就把爸爸给放回来了,说是爸爸的“问题交待清楚了”。不过,爸爸却责备爷爷,说是害得这年一家人的口粮又得多半月“缺口”了。从此,每回碾米,箩筐里的稻谷,明显比往常少了一成;爷爷端的饭碗,也比以前更难见到米粒了,一碗清汤寡水的稀饭,稍走动就晃荡,完全可以当镜子照。这一年,爷爷在碾米时,饿晕在碾槽一旁,一个脖子刮痧扯得红一片乌一片。
从这,爷爷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不久,由于爷爷悄悄吃多了山上的白泥巴,拉不出大便,一连几天都喊肚子痛。因为家里拿不出钱,尽管扯了很多没花钱的草药也于病无救,只有眼睁睁地看着爷爷喊痛。
一个晚上,爷爷的精神突然好了些,把我们一家老小都喊了过去。他躺在那张老式雕花床上,一手拉着爸爸,一手拉着妈妈说,“你们两个呢,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对你们和这些孙子,我一直比别人待亲生的都好,这你们是看到的。对这几个娃娃,今后你们要多些耐心,像侍弄庄稼一样,千万不能让蒋家这块土地荒芜。我对你们再也帮不了忙了。”
爷爷说完,又把头转向了我,抚摸着我的脑袋道,“我孙娃读书很争气,一直是班上的头号,你也该明白些事理了。人世间,走水上的跑旱路的,贩盐茶的种田的,上至达官下至庶民,就像蛇吃老鼠鸟吃虫、鲨吞活鱼人食肉一样,各有各的活法。那一口袋大米,虽然是我们一家半月的口粮,但一看到你们平平安安,我回头一想也值。就像那石碾从古到今一个转法——磙走的是碾盘、牛走的是碾槽,各有各的道。不过,我希望你长大了不要当压米的石磙,只要有口公饭吃,莫亏待下力人就行……”
说完,爷爷张了张嘴,就走了。
三十多年过去了,那梦牵魂萦的石碾与古老的村庄已没有了当年的光泽。碾磙上一排排深刻的石齿,衍生出了一层薄薄的青苔;原来让牛走得光溜溜的碾道,也让飘零的落叶与岁月的尘埃埋葬;门前宽坦坦、明晃晃的水田早已杂草丛生,只有一两块水田像两面镜子,孤零零泛着白光;连绵起伏的山下,没有了云蒸霞蔚,也不见当年葱葱郁郁的茶树;遥望山下爷爷的荒冢,碾磙如喇嘛的经筒,在思绪里滚动,那嘶哑、苍凉的声音,恍若信男善女在祈祷“阿弥陀佛”,只有一脸沧桑的爷爷,慈祥依旧……
蒋兴强/文
(载《中国散文家》精品栏目,获“第二届中国散文佳作”特等奖,作者代表作之一)
注释:
石碾:又称碾子,轧碎谷物或去掉谷物皮的石制工具,由碾盘、碾架、碾道、碾磙等组成。
作者简介:蒋兴强,笔名江夫、江帆,作家,达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主攻中篇小说、散文,在《中国作家》《四川文学》《延安文学》《滇池》《青年作家》《散文选刊》《诗刊》和《人民日报》《解放日报》《文汇报》《重庆晚报》等近百家刊物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多次入选权威选刊和优秀作品年选。冰心散文奖、第二届中国散文特等奖得主,达州市“抒写巴山”全国征文中篇小说一等(最高)奖获得者。出版散文精选集《远去的野渡》、中篇小说精选集《丢失》、40万言长篇小说《楚良》。
责任编辑:杨博 沈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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