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记忆里,父亲30岁时就是墩墩实实的个、方方正正的平头,头发如刷子般根根整齐,声音总是那么洪亮、圆润而磁性,眼角没有过真正的舒展。不知从何时起,父亲那一头密匝匝的黑发竟悄悄地变得稀稀疏疏,还渗出不少银发,苍白的头皮也没了血色,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竟如两颗葡萄蒙了一层薄露。豁然,才意识到父亲老了,再不是当年观音溪那个一个字不识、号子喊得两岸应、铁锤甩得叮当响的石秀才“蒋掌墨师”了……
父亲已年过花甲又十三,按父亲的话说这一辈子他跟石头很有感情,是石头让他体体面面当了男人,养活“一窝娃儿”,送走三个老人,还为三个儿子娶了媳妇,留下三套“长三间”。
父亲学石匠是“半路出家”。那时我小弟还未出世,有姊妹仨,我是“老大”。家里的六间土墙茅草房,得天独厚地立在那岩上岩下都是石头的观音溪岩边。这年,时逢县里修“渠江糖厂”,百多号石匠来打石头,见我家宽敞、主人又义气爱干净,便把全部人马的吃饭、近半人的住宿安排在我家。为了挣些零花钱,父亲给师傅们当了杂工。从那后,不管是酷暑寒冬,还是吹风下雨,父亲每天天不亮就准时起床,在地坝边那个土坑坑“卟哧卟哧”拉开风箱“发火”,一会师傅们就围着那个土坑,待火旺到七八,才把那些打断了尖、裂了嘴的錾子从四面斜插进去,等錾子“烧熟烧亮”,师傅们便取出錾子以二锤当砧、叮叮当当铉开了錾子。一个名叫张炳志的大师兄则把“火候关”盯着炉里,待那錾子刚烧到微亮,便闪电般拿起,在清水里如画家画到兴处手腕一抖,那錾尖在水里漂亮一勾,“嗞”的一股烟雾喷起,“叮当”一声就被大师兄优雅一搁,在一旁冷却去了。如是钢材差一点的,大师兄会缓一步搁,心静神定地再观察一眼錾尖“火色”,又补个蜻蜓点水,錾子才逗得了硬。这个活路,俗称“建火”。行家却认为非功底深厚者莫整,稍把握不准火候,师兄们铁锤响不到半袋烟工夫,錾子就弯的弯断的断,几百号人就要耍起……
铉完錾子,师傅们三个一群两个一堆,端着一碗齐鼻子的“帽儿坨”白米干饭、一碗菜汤,往我家那宽宽敞敞的天然石地坝里、田埂上一蹴就开早饭了。那时,我不过七八岁,家里一年三百六十四天都是菜稀饭,只有大年三十中午才有一顿纯白米干饭。看着师傅们顿顿都像过年,端着一碗碗“帽儿坨”,我这眼睛就老爱往那碗里盯。师傅们见我挪不动步,把我的搪瓷碗拿来,一个往碗里匀上一点,常常就是一大碗。人称“师爷”的掌墨师燕玉民见匀给我饭的常常是些干活最卖力的主将,就吩咐炊事员:“一个省一口,喂个小狗狗!”
从那以后,他们一端碗便先给我舀一碗。我自然成了村里娃娃们都羡慕的享受师傅待遇却“只吃饭不干活”的小地主了,父亲也因人灵巧、干活又卖力成了师傅们挖土、清场的跟班杂工。不到一年,手勤心灵的父亲竟把办楔眼、打大锤、放线等技术活学了个半熟。记得一天中午放学,刚放下书包就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喊着《幺妹幺妹捎个话》的号子在打大山:
“幺妹今年一十八哟,哥哥托你捎个话也……”
寻着那悠扬、洪亮、圆滑的号子望去,原来竟是父亲站在那百丈峭壁上高高举起了平时我们双手也无法挪动一下的大锤,随着“当啷!”一声脆响,那声音渐传渐远,“当当”回声如一缕山风在耳边轻唱。回音未完,父亲又一锤接着一锤唱:
“你家莫嫌哥家穷哟,哥哥人勤谁不夸也。
“上山挑煤三更起哟,下地耕田好犁耙也!”
听到父亲的号子,我来到石厂旁,只见父亲喊号子是竭尽全力在吐气蓄力,让我震惊地看到一个真正男子汉的惊人力量与无法言说的悲壮。只见他双脚与臂齐宽,两手一前一后提锤、晃臂,那大锤离地尺余、轻轻一荡,在空中划了半道美丽的弧线后定格,然后蹲腿、仰腰、眼盯楔子,伴着一声撼天动地般的“嗨呀!”那大锤便准准地打在了楔子头上,再借那弹力轻轻一带锤把,大锤欢快一跳又回到了父亲面前,一曲《晚上要关窗》号子又徐徐轻起:
“妹白天跟妈去采桑也,晚上绣花你要关窗哎。
“待到明年我房盖起也,哥花轿抬来娶新娘哟!”
旁边,二师兄刘箫则趴在楔子槽眼“呼呼”地吹开石头灰,瞧那槽眼是否出现裂纹,趴在石头上悉心听音,若石头有了一丝儿“咔嘣”声,那听音的人得立马提醒,打大锤的见势不对就弃锤跑人,上下左右也早已撤开。
在一旁观阵的师爷燕玉民和大徒弟张炳志则在悄悄评论:“懒人八十艺不精,勤人学啥活路都快当。你看人家老幺才学几天,打大锤身子活、聚力大、眼睛灵、手法准,号子还喊得有板有眼。今后这观音溪就出了个掌墨师了……”
“注意!石头发线了呵!”
“老幺你下去,我来!”站在坡坎上的大师兄一个箭步上去。只见他双袖高高挽起,一根中指粗的麻绳一端系在山坡上的一棵大黄桷树上,一端捆在腰间。四边的人早已按行规闪到了高处的安全地带,大师兄那浑厚、磁性而又带几许苍凉的号子早已悠扬徐起,唱的却是《石匠命苦》:
“嫁人莫嫁石匠郎啊,天晴落雨在坡上哦。
“媳妇在家没帮手啊,儿女在家喊爹娘哦!”
大师兄见刘箫还在顺着石头绽开的裂线正在挥动着手锤用錾尖引线,就插唱一段《石匠八开》:
“二师兄引线快离开哦,石头说来就要来哟。
“当年鲁班线一弹哦,千块万块各自开哟。
“今个弟子锤锤响哦,乖乖听话打少挨哟!”
二师兄刚一离开,那石头“咔嘣”一声清响撕开人那么宽一条缝,大师兄转身纵身一跃,紧紧搂住了坡上的一棵桐树。几乎在眨眼间,那如一栋楼房大的巨石便“轰”一声坠进百米深崖,随着一阵滚雷般的“隆隆”巨响,那庞然大物裹着浓烟一路翻滚到山腰的一块平地才不情愿地晃了晃,停下来。
此刻,我才意识到父亲干这行业有着惊人的危险,而师傅们却没事一般咂着舌,称赞这石头色泽清秀、纹路周正,够得上师兄伙忙碌一两个月了。负责百多号人性命、吃饭的燕师爷则皱起了眉头:“这块肥肉先从哪里啃呢?来,老幺和我划线去!你们先抽哈烟再来!”
俗话说“巧弹线,勤办眼,大锤甩得溜溜圆。”上至巴州二河下到渠江下游嘉陵江,只要一提起渠江河边的蒋石匠,同行都知道那个个头不高、一肚子绝活的掌墨师,打大锤身子活坐力大,喊号子常常是见山唱山、看水说水、遇上大姑娘小媳妇只要他一提锤,人家那脚就不想动。别人看山是拿着锤锤从石头的不同位置敲一块下来看石质的软硬、颜色、纹理和石头的个性,父亲只在石头跟前一站就看到石头肚子里了,怎么划线多出货出多少货、从哪里开锤不整倒人又省事、办大山要多少窝眼多少只楔,心里就有了一本明晰的谱。特别是划线那活,得依着石头的个性、纹理和形状整。同一块石头,不精通石头个性的师傅划的线,石头不得听话,你指东它跑西,费事费料事小,几十个人一月半月连嘴嘴都糊不上,还别说要顾老婆养儿女;再说颜色是石头的脸,读书人说是一种美,往往还与硬度有关,一块大如怪物的东西本身就极难看透,还常常是里外上下有别,买石头的人不仅都爱那张脸的美,还得根据是修桥、修房或是平地、做石磨而选择不同的硬度,掌墨师选错了一座山,一厂人都白干;至于纹理、形状按“燕师爷”的话说“有些打了一辈子的石头,还半懂不懂呵!”
约一袋烟工夫,燕师爷就划好了线。几十号人便壮观地自动一字排开。大师兄提只小木凳,拿着錾子、铁锤,在高处一端一边干一边观阵;二师兄则搬一个方方正正的石头作凳子,在另一端边干边把关;父亲和其余的师兄们或蹲或坐在中间。没人喊令打拍,大家凭感觉就和上了两位师兄的铁锤声,那錾子便根据主人各自的需要,时直时斜、忽左忽右;那挥舞的铁锤则随着錾子的摇动同起同落、时重时轻;人也随着錾子跳动、铁锤的打击而又极富节奏地肩动头晃、时正时偏。尤令人称奇的是他们在挥锤摇錾时,人人都在有说有笑、不时东张西望,而手头的铁锤竟懂錾子心事,錾外它外、錾里它回,忽左忽右、天然默契,话者竟无一人砸在手上;该重时,锤高急下,錾錾强劲;得轻时,铁锤缓走,只取粒石,那时重时轻的“嚓!嚓!”“叮!叮!”“当!当!”的旋律,回荡在两岸百丈悬崖整齐、清脆、悠悠扬扬……
蒋兴强/文
(载《华夏散文》《四川日报》等,获“四川省年度副刊作品奖”)
注释:
烧熟烧亮:石匠行业,早晨忌讳说“红”,都称“红”为“亮”,比如:“錾子烧亮了”“太阳好亮”。
建火:又称“蘸火”或“淬火”。
老幺:含偏爱之意,这里指幺徒弟,作者的父亲。
哈:巴蜀土话,一会儿。
作者简介:蒋兴强,笔名江夫、江帆,作家,达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主攻中篇小说、散文,在《中国作家》《四川文学》《延安文学》《滇池》《青年作家》《散文选刊》《诗刊》和《人民日报》《解放日报》《文汇报》《重庆晚报》等近百家刊物发表作品400余万字,多次入选权威选刊和优秀作品年选。冰心散文奖、第二届中国散文特等奖得主,达州市“抒写巴山”全国征文中篇小说一等(最高)奖获得者。出版散文精选集《远去的野渡》、中篇小说精选集《丢失》、40万言长篇小说《楚良》。
责任编辑:杨博 沈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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