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方言,既属于吴语方言区太湖片,又是上海话的根源。古代长期处于江南中心城市地位的苏州文化深刻影响松江,松江市面曾以"小苏州"为荣,那条比黄浦江还要早的母亲河吴淞江,清末俗呼为"苏州河"等皆为历史记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明代书画家唐寅在其《阊门即事》中感云:"世间乐土是吴中,黄金百万水西东。五更市贾何曾绝,四处方言总不同。"在和而不同的吴语中,松江话至今仍旧保留着吴语方言落地生根的久传脉息。虽然今天松江人在正式场合表达我或我们意思的"我伲",已与上海话走近,但与"阿拉"较之,后者似有鸟语莺歌之美丽升华。追溯起来,古代上海口音则与松江府城近。清嘉庆《上海县志》载:"方言同是吴音而视府城稍重。"松江山润水软,发乎言则气韵生动,著于篇则文质生辉。不仅如此,松江人有用方言著述的极高天赋,如我国第一部苏州方言长篇小说《海上花列传》的作者韩邦庆,以及有传本行世、独用松江土话著作小说《玄空经》的郭友松,都是清代松江府娄县人。
富有江南泥土气息的松江方言,有的说得很准确,如形容歪歪斜斜是"歪里石角";有的很生动,如哭丧着脸叫"哭出乌拉",好像能听到哭泣的声音;有的温文儒雅,如旧时用竹篾制成孔大的圆筒,夏日置于床上,搁腿或相拥而眠,称之为"竹夫人";有的非常给力,如比"立刻"更有急切语气感的说法是"立时三刻";有的十分形象,如称把衣物送至高处,杆端有个丫形小架的工具叫"丫杈头";有的寓意深刻,如鄙视作表面文章或敷衍应付行为是"门面戏"、"应酬戏";有的分得很细,如旧时称医生为郎中,游医施药的是"走方郎中",没有本事的是"白花郎中",夸夸其谈的是"说嘴郎中";有的成了松江谚语诗,如清代王文珪《听莺仙馆随笔》云:"何堪雪上又加霜,人到忙来鬼打墙。今日不知明日事,寅年惯吃卯年粮。青龙头上看相杀,鸟鹊窠中做道场。莫怪老来无足用,也曾出马一条枪";有的在新中国史上的解放初期,成为启发群众觉悟的强大思想武器,如叶圣陶之子、中共松江地委文工团文学教员叶至诚创作的歌词《啥人养活啥人》。
我之所以对民俗学家和语言学家充满敬佩,因为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土生土长的方言,不仅有落地生根、约定俗成的特性,而且有在岁月流转中不断嬗变,词性词义和俗谚俚语等丰富生动的特点,如在吴越同气共俗中生成的松江方言,先与嘉兴近,后与苏州近,古为上海话根源,近现代又受上海话影响,有些新潮的词语和音调已见逐渐靠近趋势,故为一门既接地气又高深莫测的学问。我同时对有兴趣研究上海地区方言的外国学者竖起大拇指,说声了不起。因为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我爱你你却不知道,而是明明共处一室,我却听不懂你说的话;更何况上海方言是世界上元音最多的一种语言。有一首沪上传唱多年、松江人老人也很熟悉的童谣《叫伊淘淘米》:"叫伊淘淘米,揿脱是饭箩底;叫伊挽挽水,驳起屁股摸螺蛳;叫伊拔拔葱,登拉田里竖烟囱;叫伊纺纺纱,锭子头上开朵花;叫伊绣绣鞋,好像鸡脚赖;叫伊织织布,布机潭里拆堆污;叫伊兜兜火,东家白话西家坐;叫伊捉捉花,偷是隔壁田里瓜。"这首童谣译成外文不亚于翻译"天书"的难度,准确译注方言土语所表达的确切含义,恐怕更有难上加难之叹。
此外,由典故而成的方言词语又多了一幕历史景深,如有档上海人皆知的都市频道闲聊栏目"嘎讪胡",应与清代同治光绪年间"海上三胡"的出典有关,即巨商胡雪岩之巧宦,名妓胡宝玉之色艺,海派画家胡公寿之书画。其中,以字行的胡公寿,是松江府娄县人,家住松江西门外景家堰。"三胡"曾是上海滩街头巷尾闲聊的热门人物,故为"嘎三胡"。再者,松江方言在当地镇村中也有差异。人说新浜话语调硬、直别别,但我觉得,田山歌出名的新浜人说起话来,其中不乏唱山歌的韵味,如新浜话形容许许多多是"交交关关、杭寻杭事、海还海还、蛮多蛮多"等。细辨新浜话语音,镇域西南部、西部、中部和东部有一定差别,对应以上方位以"吃饭"为例,就有"曲饭"、"丘饭"、"却饭"三种说法。新浜话与松江城区话较之,开出口来,便能清晰可辨,如说你或你们,松江城里话是"直奴"、"直那",新浜话是"奈"、"奈拉"。
松江有句俗话"阿巧娘一般性",在"巧"字后加个方言语气字的说法是"阿巧(奶)娘一般性"。对这句俗语的解读,当地人也有不同理解。一种说法认为,想像中阿巧娘很出众,其实不过如此。这就好比听说某处风景好,实地一看,不如人意,便会感而叹曰:"阿巧(奶)娘一般性"。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城西有位乡民就此讲述了一个意思不同的老故事。他说阿巧是秀南街西横头一户人家的姑娘,人长得漂亮,又心灵手巧,街坊四邻常在阿巧娘面前夸她养了个好囡儿。阿巧娘心里抹蜜,但不善言辞的她,嘴上总是谦和地回应:"一般性,一般性。"久而久之,就有了"阿巧娘一般性"的说法相传。可见,"阿巧娘一般性"这句俗话,既有真的很一般的意思,同时也可作自谦用。以上说法,是否准确,有待行家评说。
话说开去,有着秀野、秀塘、秀南桥和秀南街立名美传的仓城地区,过往的百姓生活里,不仅有"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的温馨诗意,而且确有令"阿巧娘"足以自豪和自谦的资本。我曾听文化馆的范奕中先生说过一个松江城与姑苏城花好月圆的民间故事"状元舟中成婚"。故事说的是苏州状元陆润庠,与松江秀南街西堍的望族吴家之女有婚约在先。吴小姐花容月貌,气质灵秀;陆公子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人说郎才女貌,他俩才貌双全。清同治元年(1862)正月初七,太平军第三次攻打松江府城,华尔洋枪队岀城抵抗,又败退回城。此时,来松江拜会岳丈的陆公子已在吴家停留了几日。吴父见战事吃紧,决定将女儿立刻嫁到苏州。吴父雇了一条小船,陆公子与吴小姐登舟而去,两人在船舱中喝罢交杯酒后,一路波光烛光摇曳,一路唱酬应和,夫唱妇随,喜兴兴地到了苏州陆家。后来陆公子于同治十三年(1874)高中状元。
最近几年,在编写《松江工匠》一书过程中,王永顺和俞福星老师通过深入挖掘,对"松江棺材好和头"这句方言有了新的认识。过去,我一直以为这句土话的意思是说松江人本分老实,但心有纠结,搞不懂为什么要把老实人与"棺材"放在一起说。更为奇怪的是,好像松江人不仅不忌讳"棺材"二字,甚至常有人挂在嘴边,比如说,"只小棺材,人倒是勿笨",不仅带有亲切感,而且绝对是褒义。反之,言说"只笨棺材笨得像阿木林",就带有贬义了。可见,用"小棺材"或"棺材"指代某人,是褒是贬,要根据"棺材"后面说的具体内容来定。此外,还有非褒非贬的说法,例如彼此很熟悉的男人之间有以"棺材"相称的。有次同学聚会,饭局上闲聊,听到以下一段话:"只赤棺材,小嗨里一道偝野猫、挖曲蟮、捉田鸡、釆和尚菱,直奴还想得起勿?"
"松江棺材好和头"中所说的"和头",一般是指棺材的前端部分。明末清初,松江府华亭县出了位家住庄行镇的木匠诗人箫诗。史载其工诗文,善书画,精音律,明亡后隐为木工,梓匠以自活。据俞福星老师说,萧诗制作的棺材有"三好":一是外形好,和头特别高,绘画雕刻出色;二是漆水好,经久不掉;三是材质好,做工精致。由此声名鹊起,便有了"松江棺材好和头"的口碑。可见,这是一句赞美之语。
再说清代用松江方言写成16000余字小说《玄空经》的郭友松,娄县人,名福衡,以字行,是位"落拓才子"。他十三岁中秀才,人称"神童",且擅长绘画,以款署"娄村老福"居多。同治十三年(1873),郭友松应乡试中举人。但不谙世事,落拓如故。丧偶后,越加放浪形骸,玩世不恭。"玄空"本就虚无缥缈,在"玄空"后加个了经典的"经"字,颇有游戏笔墨的讽刺意味。郭友松的《玄空经》,最大的价值并非小说本身的文学性如何了得,而在于使用方言的纯粹性、丰富性和借助小说体裁所呈现的生动性,足以传神,故而令人刮目相看。据有关学者粗略统计,这部最迟成书于光绪十年(1884)的《玄空经》,载有近千条松江方言词语。其中,词和词组305个,惯用语51个,俗成语163个,俚语237个,谚语125个,歇后语62个,共计943个方言词语。
郭友松《玄空经》中记载的许多方言,生活在当下的松江人仍在津津乐道。例如,一吹一唱,一搭一档;天一脚,地一脚;话得好听,见得平常。又如,勿要羊肉当狗肉卖,急来抢佛脚,绣花枕头一包草等。若是把《玄空经》中以"头"为词尾的词语汇总起来,就此来个松江方言专题智力竞赛,看谁说得多且能准确释义,肯定有趣味。且看《玄空经》中记有:尴尬头,无亲头,勿识头,一冲头,勃勿转头,碰头,寿头,阴头,大块头,骷颅头,光郎头,个把钟头,钉头碰着铁头,买野人头,野鸡躲个头,十鹿九回头,东吃羊头,西吃狗头,三日两横头,空心馒头,借势因头,转念头,触霉头,嫩场头,假约头,搭讪头,有啥怕头,门头,花头,话头,两家头,吃头,吃着糖头,饭榔头,木人头,大底舌头,倒贴户头,打碎酸罐头,西天出日头等,可谓丰富多彩又相当生动。
郭友松在《玄空经》中还记录了一些地方菜肴食物,因为享用这桌菜的人是个坏家伙,所以菜也变味,颇有戏谑调侃的味道。松江古有用碗盛菜的习俗,一般人家,八仙桌上,待客八盏八齐八大碗,算是完整圆满。《玄空经》第一回中,写有牵线木人留脱皮少爷吃饭的情节,所备的八样菜皆与当地俚语有关,令人读后喷饭。这位"落拓才子"有意将"牵线木人"用作人名,塑造了一个听人摆布的"木人"。当地方言有"抽线木人头"一说。此外,松江话里的"脱皮"与"塌皮"一音之转,脱皮少爷是一个品行恶劣、"脱皮烂肚子"的不肖之徒。郭友松蔑视并嘲弄这个地方恶少,写出的八碗菜也是怪味连连,如其中"一碗是瞎猫拖的死鸡","一碗是脱壳乌龟,一碗是狗污里落苏,一碗是牛污里菌"等。"瞎猫碰着死老鼠",是松江人常说的一句谚语;"脱壳乌龟"系去掉龟甲的乌龟。当地旧时童谣唱叹:"日出雨落,先生放学,蟛蜞进洞,乌龟蜕壳。"显而易见,这道菜含有影射脱皮少爷之意。"狗污里落苏一一釆(睬)也不要釆(睬)",是一句松江歇后语,与下句"牛污里菌"的意思差不多。
郭友松《玄空经》记传的方言,虽然是130多年前松江人说的当地土话,但今天听来,并不感到遥远和陌生。我因此以为,松江方言如水似山,既有如水流动的文化特性,古今源远流长;又见之于似山一般稳定的文化厚重特质,古往今来,沧桑蝶变,但方言如故,依然是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当下,方言中保留古音的字和词仍在相传,如"千做万做"中的"万"字读音为"曼"。"曼万同音,今吴中方音,千万之万如曼,此古音也。"清钱大昕如是云。又如胡须的"须"字发"苏"音。"吴音须与苏同"一说,见于明陆容《菽园杂记》,同时又记"吴语黄王不辨,北人每笑之。"所以,方言文化犹如滚滚波涛下沉淀的泥沙,一旦成陆,便有了水土交融的稳定性,是一地根脉文化固守其本的独特文化地标。走笔至此,想起数十年如一日,坚持在松江方言矿藏中探寻"矿脉"的盛济民老师,曾经读过他写的不少松江方言故事。例如,"讲章"是饭后茶余闲谈的意思,后"讲章"被改写成"讲张",原因是朱元璋登基后,对曾被张士诚割据的苏松地区特别恼怒,如明初核定松江赋税为140万余石。这一赋额,为松江有史以来额度最高,也是继南宋和元代之后松江历史上的第三次重赋。百姓苦不堪言,自然要念张士诚的好,于是有了这句带有历史回味的松江方言"白白话,讲讲张"。
松江方言里的故事,如流向远处的江水,在口口相传和文字发酵中回声悠远,经久不息。由"乡下丝竹乡下调"而来的俗语"乡下狮子乡下调",留住了浓浓的乡情,淳淳的乡风,还有江南丝竹与吴侬软语一起传承的乡音。呦呦鹿鸣,蹄花烟霞,曾是回鹿之郡诗意栖居的峰泖情调和江南图景。五茸美哉,野生梅花鹿在松江生活的历史长达4000余年。明代之前,不知何人在冰冷的青石上留存下匠心温度,一方名为"十鹿九回头"的石刻浮雕,与"平生双耳松风里,又向华亭听鹤来"的诗意,一起编织"九峰山头白云飞,飞来化作游子衣"的乡愁情网。"十鹿九回头"一说,松江家喻户晓,其中蕴含的丰富寓意,更是松江人饭后茶余的谈资。细说起来,有"落叶归根"说,佛祖释迦牟尼初次布道授徒之地的"鹿野苑"说,与福禄寿相关的"回禄"说,"以作事不全者谓十鹿九回头"说。松江古为科举大邦,在外做官的人多。故,乡情民意更多崇尚"落叶归根"说。而松江俗语"落苏拣软的揿",又与松江兰花小茄的民间传说相关联。此外,"松江太守明日来"的地方典故,彰显明代任松江太守的赵豫,善处民事纠纷的办案智慧。
综上所述,作为具有云间鲜明文化符号的松江方言,接祖宗的魂,续文化的根,就像读过的书,听过的故事,见过的风景,爱过的人那样,千言万语连着心。乡音让人回忆起母亲深情的哼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宝宝睏着了,梦里彩云飘;又思上学路上,乡风拂面呼唤,落雨了,开花了,雨巷转角处也飘逸着丁香的芬芳。乡音如歌,乡景如画,写满人生憧憬和未来可期的希望。"一方曲蟮吃一方泥";"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品之,深感有一种情叫叮咛,有一种爱在身边,百转千回的乡音,诉说着一个做人的道理:无乡土情怀的人,难以顶天立地;缺乏时代进取精神的人,即便生活在乡土上,也难有落地生根的精神坚守。总之,因熟悉而亲切,因亲切而走心的乡音,在培养一个人至真、至美、至纯情感的同时,还会告诉你是谁,从哪里来,又将向何处去,以及家国情怀赋予的初心和使命……(文/尹 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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