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画了一副漫画——《听奶奶讲故事》,故事中的听者是我和弟弟。
父亲看后,问为何想起做此画。我告知他,那是我在临摹丰子恺的一副画,内容稍作修改了。父亲看后,笑着说:“画得真好!画得真像!你们小的时候,你奶奶就是这样给你们讲着故事的!”
我以为父亲会有点伤悲,毕竟奶奶已走了。走了多年的奶奶,仍是家中的一分子,却只能在记忆中被想念,在梦中被出现。我看着父亲的双眼,他们是在流泪吗?父亲给了我一个转过头的背影和憨厚的笑声。
对于奶奶的记忆,永远是那个穿着粗布斜襟衫的娇小老妪。爷爷的衣食起居全由奶奶一人打理。爷爷在同龄的村人中,走路的腰板总是最挺,嗓门总是最大。傍晚的屋后,爷爷咪着老酒,听着脚下那个红灯牌收音机的说书,不时还拍几下大腿,叫声“好!好!好!”而灶头间的奶奶正在给爷爷烧下酒菜。爷爷吃晚饭的用时很长,用他的话说,“这酒要慢慢喝,书要细细品。”当然他品的还有奶奶忙碌的身影和他内心深处的一种满足。奶奶是到爷爷快要用餐结束时,才坐上桌的,仿佛是来扫尾的。当爷爷给她留下一个鸡蛋时,她还会用筷子夹半个给爷爷吃。“啊小,侬吃,我吃勿特!”此时的爷爷,也会推嚷着要奶奶吃,但终究拗不过奶奶的执着,无奈打着饱嗝将那半个蛋吃掉。而一旁的奶奶却用菜汤拌着下饭。所以,一直以来我感觉高大白胖的爷爷和瘦小羸弱的奶奶是很不般配的。
家中长辈祭日特多,作为小辈是要下跪三叩九拜的。一旁的奶奶总是在此时,轻声地告诉我“阿萍,这是你的……大伯……”声音是哽咽的、双眼含着泪。那时的我,很小,搞不懂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伯伯和姑妈的祭日。长大后,才渐渐从母亲口中知道:奶奶是一个苦命的女子。她一共生有11个孩子,可由于疾病和贫穷,最后只剩下两个——父亲和叔叔。我无法想象,哪怕做了母亲后,也无法想象奶奶是怎样承担一次又一次失去骨肉的痛楚的,而自己又怎么样一次一次从鬼门关上跨过的。庆幸的是,最终父亲和叔叔活了下来。生父亲时,奶奶36岁;生叔叔时,她40岁。
父亲告诉我,奶奶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基本不哭。也许是一次一次失去骨肉的痛,让她的泪流干了,她不会哭了。可那一次,却是父亲看到过奶奶唯一的一次哭泣。那是三年自然灾害后期。她腌制的两瓶菜干,放在外面,突然找不到了。那天,她疯了般地寻找,可最终的结果还是找不到。她嚎啕大哭,求走过的好心人把那两瓶菜干还给她,那是她专门留给两个儿子吃的。似乎是为了惩罚自己,从那天起,她不再吃可以归属为粮食的任何一样食物。她果腹的东西,就是用水拌着“糠”。所谓“糠”,就是一种谷壳,粗糙得连猪都不要吃的东西。这样吃的结果,奶奶三天后肚子鼓得圆圆的,不停地在床上打滚。那次,她反而没有流泪。家人以为奶奶是过不了这关的,可奶奶却奇迹般地复活了。那年,父亲5岁,叔叔1岁。
我小时候,平时主要是母亲带我,对我管束很严。母亲务农时,她就会让奶奶照看我。而这也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奶奶从不会责怪我什么,不会不允许我干这干那的。“阿小,你玩吧!”于是,奶奶的小房间里便有了我的许多小秘密:从树上掏下的麻雀宝宝、各种彩色的树叶、掉在地上知了的壳……有一次,竟然还抓了一条五彩斑斓的毛毛虫,想要看它变蝴蝶,最终蝴蝶没变成,毛毛虫却“死翘翘”了。
我六岁时,母亲看我长得比邻家孩子还要高大,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就去镇上上班,完全将我交由奶奶照看。此时我的身后,多了一个小我四岁的堂弟,我走到哪,他就跟到哪。虽然年纪小,但是聪明伶俐,最主要还很听我这个姐姐的话。我俩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吃罢晚饭听奶奶讲故事。
尽管奶奶基本没接受文化教育。可她所讲的故事因为都是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所以更加地真实。她讲父亲小时候调皮的样子,自己亲手制作钢枪,差点把别的小朋友都打残了……她讲村里的一位叔叔因为小朋友间调皮,铅笔不小心插进眼球致瞎……她讲父亲如何撑着小船在河里抵抗暴风雨,安全将建房的材料运回……她讲弟弟出生时,我出于好奇想偷偷溜进去看他的出生过程,被她赶出去的故事……夏天,奶奶的手中摇着一把蒲扇,她也会给我一把。农村的夜晚,蚊虫很多,故事也很多。
每晚故事结束后,她总会说“阿萍是月亮变的,爱华是文曲星变的!”以至于听了奶奶的话,一度以为自己是月亮仙子,是下凡到人间的神仙。
奶奶讲的故事,只残存大致轮廓了,对于细枝末节一概还给了天上的奶奶。只是这句话依然还记得:“阿萍是月亮变的,爱华是文曲星变的……”